湘云只道黛玉乍听宝玉的消息,心中激动无以自遣,反失了主意,忙劝她道:“我早知你对他……你倒是快去找他,两人商量个打算要紧。我这边还能支应一时的。”
黛玉这边心里早转了无数念头。她这半年经历甚多,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心里只有你好我好的单纯少女,但对宝玉一片深情,因是少年最真时的萌生,所以始终未变。唯其未变,考虑的却要比往日更多,若要她为了宝玉,其他什么都不顾了,是断断不肯的。
因而不答湘云的话,反问道:“他……宝姐姐呢?如今可还好?”
她想薛宝钗是出嫁女儿,薛家再有事,不会追究到宝钗身上。而贾家问罪,宝玉已然脱罪,夫妻俩自是在一起了,不知为何湘云不提。
果然湘云叹了口气,沉沉道:“宝姐姐……年前便殁了……”
“什么?”黛玉吃了一惊,“是怎么回事?生的什么病?”
湘云摇头道:“并不是什么病……这些事,我问了宝玉两三回,他说不上几句,就哭得自己受不得了……照我零零星星听起来,是宝姐姐原先那个病根儿——沦落至此,哪里还配得起那么麻烦的药!本来还做些针黹零活,贴补家用,犯病后就不起来了。宝玉当差挣的钱,还不够给她抓药的,四邻都借遍了,再无办法,只能硬挨着。后来倒渐渐好了些,只是借的债难还,他们两人就龃龉起来……有一天宝玉不合说了她几句重话,她当面没怎么,看着宝玉离家,就去……投河了……”
黛玉“啊”了一声,惊得全身发软,倚在湘云身上不住发抖。谁知湘云说了这一番惨事,却还捱得住,也不见什么悲伤神色,又道:“你也别太伤心了。左右到了这个地步,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都没什么分别……”
黛玉抱紧了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也不知是为了宝钗早夭,还是为了湘云说的这一番话。她想起当初自己病重之时,也曾有过这种心思,并不怕死,反觉得那是一种解脱。
原来这世上的好女子,十有八九,命运都是一样的悲惨。
湘云再不说话,只轻轻抱着黛玉,似在安慰她。黛玉缓了缓,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心想照湘云方才的话头,想必是和宝玉时时见面的,便试探着问:“宝玉知你在此,有没有说过什么……”
湘云叹道:“这里是什么所在?他来看我一次都是艰难的,何况别的?他……宝姐姐没了之后,他深深悔恨,只怕又会害了我,所以……”
黛玉只得默默点头。心想那元稹诗中所言,“贫贱夫妻百事哀”,宝钗之死,宝玉并没有什么过错,只是世事如此逼人罢了。但宝玉为人,向来对女孩儿百般呵护,若有人对她们欺侮凌辱,还要斥责阻拦的,谁料到竟亲手将宝钗逼入死路去,只怕心里懊悔欲死,哪还敢再来给湘云担保什么!
何况他如今只是一个值夜的更夫,自家维持生计都是难的,如何能为湘云赎身?
所幸现在黛玉手头颇有余财,又有安身之所,要将他二人一并救拔出去,也并非难事。但看湘云的意思,或者也对宝玉……
想了半截,黛玉猛地止住念头,情知眼下多思无益,还是先想办法救了湘云再说。因拉住湘云的手,絮絮叮嘱一番,两人商议得计定,才算安下心来。想清晨必还有人过来,不免装模作样,都宽了外衣,同衾共枕起来。
次日鸨母虽没过来,但果然派了小丫头来看看究竟。黛玉只作少年初次留夜害羞,急急穿了衣裳,掩面出门,连湘云统没拉住,只听得在后面咯咯发笑。
到得楼下,那霍小世子早有成见在胸,见了她就一脸得意之色,促狭道:“这一夜风情如何?”
黛玉故作手足无措道:“霍公子,休、休要取笑,这……我……”
霍小世子便哈哈大笑,又揽着她肩膀往门外走,边走边道:“一回生,二回熟,得了此中意趣,怕是赶你都赶不走了!”
本来这烟花巷里规矩,总还要安排些见礼之类,霍小世子知道黛玉害羞,早都打发掉了。黛玉心里暗笑他倒是体贴入微,面上仍是一副羞涩之貌,及至外面忙忙地寻到桑宁,也不等霍小世子,自叫了马车一溜烟地走了。
刚回到府中,紫鹃雪雁已迎了上来,都是一脸担心焦急之色,但互相对望了望,谁也不开口先问。
黛玉正觉得疑惑,一瞥见倩语思云在旁边,情知她两个早得了自己行踪,回来说了,丫头们怕自己尴尬,才不敢说话。伸手便拉紫鹃二人道:“我们进去再说。”到了屋里,将见到湘云并她之前遭遇都说了一遍,二人又是喜,又是叹,又是伤感,禁不住都红了眼眶。
紫鹃缓了缓才道:“你是怎么想的?若要筹银子,赎史大姑娘出来,我这就去清点一下。”
黛玉在林海过世时年纪尚小,其家产有田宅等物,也有财帛细软之类,都是当时送她去苏州的贾琏经手办的。后来贾府因亏空填不上,偷偷昧了她的财产,先用的就是现银和值钱物品一类。是以此时虽有圣旨发还林氏家产,多半还是在苏州的地产。
紫鹃口中说是清点,心里却明白,现在手头的银两,再加上能发卖变现的值钱东西,恐怕也凑不上一千两。
黛玉也知道她的意思,便道:“不急在一时。我跟史大姑娘商议过,我们刚会了一面,这就提出要为她赎身,于常理不合,难免引人生疑。我倒是先勤着跑几趟,扮个情迷意乱的郑元和才好。”
话一至此,又想起湘云前夜唱的曲儿,可不正是郑元和情迷李亚仙的《绣襦记》么!倘若湘云自比的是李亚仙,那谁又是真正的郑元和呢?……
正心里盘算着,又听雪雁道:“姑娘,你说史大姑娘见过宝二爷了,你怎么不去见他?你们……”话说一半,背后被紫鹃猛地一拉,就冷丁止住了。
黛玉见她们两个都关切地看着自己,心里一颤,险险掌不住流下泪来,黯然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和他,只怕终究……无缘……”
她何尝不曾想过,即刻就将宝玉接回府里来。况且她一心未变,想来宝玉也是如此,二人度尽劫波,成就一对神仙眷侣,岂不团圆美满?
但她之前先听了湘云一身遭遇,又闻宝玉比自己先知情,再怎么体谅,也不禁埋怨他没有救得湘云,连相助也没有助得半点。回想昔日在大观园时,宝玉对晴雯、芳官等丫头颇为喜爱,但也没能阻止她们的遭遇。
这世上的男人尽有不同,或骄横跋扈,或温文尔雅,而黛玉心心念念、牵于一身的贾宝玉,却是个长于锦绣堆中、最无能无用的公子哥儿罢了。
若在平日里无用,黛玉并不觉弃嫌,莫说宝玉只是当更夫,就是真学郑元和沿街乞讨,她必也毫不犹豫,接了他回来,倾尽全力,仍让他过锦衣玉食、不劳心力的日子。从她识得宝玉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对他索取过什么。
可是如今情景毕竟不同。湘云流落风尘,宝钗更因穷困绝望而赴黄泉,其间宝玉或旁观,或亲在身边,相依为命,竟不能稍假援手,未免令人太失望了。
黛玉并不知道,她一直告诉自己、甚至是说服自己,对宝玉的一片痴情丝毫未变,但她对宝玉的观感,却已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