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日确认了麒麟是湘云之物以后,黛玉便曾细细回想过,那麒麟是从南王世子的车上掉下来的,但当时车中未必只有世子一人。她也问过紫鹃二人,确定世子在车里那句“美人……”不是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那多半就是湘云了。
按本朝律例,罪臣之女发往教坊司的倒有大半。贾氏四位小姐,元春在宫中薨逝,其内情难以查知,迎春嫁的不是良人,被挫磨得早夭。唯探春以郡主之名代朝廷和亲远嫁,惜春出家为尼,倒是都躲过了一劫,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可叹史湘云本是侯门之女,终究避不过沦落风尘的命运。
想透了这一层,黛玉便一直盘算着如何能见湘云一面,也好跟她商议个办法。但她一介女儿身,如何去得教坊之地?就算改装易容,那种地方她又不熟知,只怕未见湘云之面,就被看出了破绽。
思忖再三,只有“一事不烦二主”,着落在这位霍小世子身上罢了。
这边厢黛玉作出一副少年不经人事,害羞无比的模样,她扮的这书生原有三分妩媚之气,此时也不令人怀疑,反而招得霍小世子哈哈大笑,更咬死了要带她“见见世面”才好。
马车行至秦淮河畔已是傍晚时分,日落西山,夜色霎时便浓了上来。只见河岸一溜都挂起灯笼来,直映得河水红通通的,丝竹喧哗声中,正是好一派繁华旖旎景象。
黛玉故意眺望河对岸道:“那边就是贡院了罢?”
霍小世子笑呵呵地一拍她,大声道:“书呆子!这时候还想着读书呢!今日你我且高乐,待改日我找人说一说,举你入监就完了。”
黛玉先前自陈身份乃是贡生,如今听他说能举荐自己入国子监,那就是半个举人已经到手了,立刻作出喜不自胜的模样来,连声道:“那就多谢霍公子了!”
霍小世子和她也熟了,伸手就揽住她肩头,笑道:“走走走!教你看好风光去!”
黛玉无奈,踉跄着跟他前行,一路上香风阵阵,红袖招摇,一片莺声燕语,听得她好不脸红心跳。那霍小世子果然是花间老手,毫不回顾,却带着她走到一座绣楼门口,笑道:“就是这里了。”
黛玉抬头看时,见写的是“枕霞阁”三字,心里就是一惊。要知道“枕霞”二字,还是当初贾府太君史氏给众人讲的,说是史家园林中原有一处名为“枕霞阁”,是以大观园姐妹起诗社时,史湘云的别号就唤作“枕霞旧友”。看起来湘云必在此处无疑,早知寻她如此简单,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这念头在黛玉心中只是一转,自己便暗笑道,若非这一番周折,攀上霍小世子来此,自己也万想不到此处就是故人栖身之所。以这一层算来,倒还要多谢这位小世子了。
霍小世子到此处显是熟门熟路的,揽着黛玉径自进去,叫道:“霞娘,霞娘在不在?我带了新朋友来了!”
叫声中一个打扮入时的妇人先走上来,满脸堆笑地一福道:“原来是世子爷到了。先请里面坐一坐,我去叫霞娘下楼。”
霍小世子也不见外,答应一声,自己便往里闯,拉着黛玉在大堂里桌旁坐了,又斜睨她一眼道:“你想什么呢?”
黛玉这时方喘了口气,道:“我总没想到那……鸨母如此年轻。”
霍小世子哈哈大笑道:“真是书呆子!干这一行的,过了二十五六便没生意了,不当鸨母又当什么?在这里也不叫鸨母,你记着,一会当面,叫一声姐姐就好。”
黛玉“哦”了一声,心中正自感叹,只听楼梯上脚步响,那妇人已引着个明艳丽人下来。她只瞥了一眼——又何需多看!可不正是昔日大观园中一起联诗的史湘云么!
霍小世子一见就站起身,笑嘻嘻地过去牵了湘云的手。那湘云脸上淡淡的,却也不推,跟着他走到桌旁,先瞥了黛玉一眼,道:“这位相公,倒是面生。”
黛玉自从她出来,心里就一片混乱,恨不得拉着她赶紧逃离此地。这时强压住心中的怦怦乱跳,起身拱了拱手道:“小可林瑶,今日有幸得见姑娘天人之姿,幸何如哉!”
湘云听她说姓林,眉梢就是一动,向她脸上着意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些失望的神色。黛玉知道她认不得自己,此时也不能说破。
霍小世子却过来一把拍下黛玉的手去,点着她道:“你对着霞娘,可不要冒那些酸气,人家是正经的才女呢!”
湘云仍是淡淡道:“世子爷这话说的,没的拿我装幌子,岂不叫林相公耻笑么!”
话虽这么说着,却径自走过来坐下,正坐在霍小世子与黛玉中间,毫无忸怩之态。
黛玉忙故意让了让,才笑道:“不敢!霍公子既然这么说,想必姑娘定是才情过人了。”
霍小世子也道:“小林相公可是最爱才女的,你要帮我好好陪陪他。”
“霍公子!”黛玉脸红道,“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最爱……”
“你看他还害羞!”霍小世子指着她大笑道,“霞娘,不如把你那拿手的唱上一段,让小林相公领略领略我们女才子的风采啊!”
湘云眼看着他两人对答,这时方应道:“是了。”起身站在堂上,招手示意。那服侍的人见了,各执乐器拥过来,排在厅堂一角。
黛玉这才知道她是要唱,只不知唱什么。见她回头与乐手短短说了几句,便站定了,听乐声起时开喉唱道:
“卑田院的下司刘九儿宗枝,郑元和当日拜为师,传与俺莲花落的稿儿。抱柱杖走尽了烟花市,挥笔写就了龙蛇字。把摇搥唱一个鹧鸪词,这的不是贫虽贫的浪子。一年春尽不觉又是一年夏。哩哩莲花,哩哩莲花落也。”
“住着住着!”霍小世子不等唱完就叫道,“霞娘,你今儿唱的这是什么东西?连叫花子的要饭词儿都出来了!”
“世子爷都听出是要饭的词儿了?”湘云一笑,凉凉道,“这原是我听后巷一个更夫,他闲着便唱这个。我觉得倒有趣儿,原来世子爷不喜欢。”
霍小世子连连摇手道:“再唱个别的,唱个别的。”
湘云又唱道:
“爇沈檀香喷金猊,昭吿灵魂听剖因伊。自从俺宴罢瑶池,宫袍宠赐,相府勒赘。俺只爲撇不下糟糠旧妻,苦推辞桃杏新室。致受磨折,改调俺在潮阳,因此上耽误了恁的归期。”
霍小世子跺脚道:“你是怎么了?刚不要饭,又上了祭文了?你当我没听过戏吗?”
湘云便不再唱,过来坐着道:“世子爷什么戏没听过?原是叫我唱拿手的,我拿手的就是这个,又说不好,那便不唱了罢。”
霍小世子倒像是晓得她的脾气,也不生气,反笑道:“不唱就不唱了。我知你酒量甚好的,小林相公是初来,你多陪他几杯。”
黛玉正思忖着,她第一支曲唱的是《绣襦记》,公子郑元和流落乞讨,第二支是《荆钗记》里的王十朋祭妻。不是落魄,就是悼亡,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试探自己。忽见湘云果然来把盏,不得不接过来与她对饮。
湘云确是酒量甚宏,黛玉昔日又弱,总不肯多饮,被灌了几杯,渐渐觉得脸热心跳。所幸她早有准备,不动声色伸手入袖,只作取帕子擦汗,便将一颗解酒丸吞了下去。
霍小世子是打定了主意要看黛玉的窘态,一边笑一边帮着湘云劝酒。直看着黛玉眼神都迷离了,才吩咐湘云带着黛玉上楼,又叫鸨母道:“小林相公是我好朋友,让霞娘好好服侍,都算在我这里。你倒是叫两个懂事的小娘儿来陪我喝一喝。”鸨母忙答应着,自去张罗不提。
黛玉虽被扶着上楼,心里一片清明,只不露出来,由着人将自己放在床上。等到闲人散尽,湘云关了房门,便撑起身来道:“你劝我酒,怎么也不行个酒令?”
湘云前番屡次试她,都不见她回应,心里早灰了大半。听了只微微一怔,道:“什么酒令?”
黛玉笑道:“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一句时宪书上的话,总共凑成一句话,你可会么?”
湘云“啊”的一声惊叫,却又死死掩住了口,一双眼只盯在黛玉身上,惊疑不定。黛玉便上前揽住了她,觉得她全身都在不住颤抖,心中怜惜,凑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可还记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林……林姐姐!”湘云只叫了一声,不觉间泪流满面,扑倒在黛玉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