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一茵不再纠缠于藏经阁,虽不知其用意,却不免松了口气。心道那王怜花虽然是不世出的奇人,一味“神仙醉”所过之处,嗅到之人便如缴械一般,再也动不得内力、用不了武功,但毕竟要在室内施展最好。当日在梅花山庄,是个正午暖阳日,自己侥幸得手,今日这山上风却不小,恐怕刚掀了瓶盖,那药就被风卷个干干净净,济不得事了。
她一心跟着李寻欢上山来,固有担心他安危,必要亲眼看着他行事的意思,敢于开口的底气实则在于学过《怜花宝鉴》,晓得些用药的手段。倘若这手段使不出来,岂不是白白当了累赘?
正心思纠结之际,听着游龙生道:“咦?这后面的房子是什么地方?”
一茵道:“此处是方丈。”
游龙生道:“方丈?方丈不就是你们的住持老和尚,叫什么来着……哦,心湖……心湖大师。我问的是房子!”
一茵听了,便知他不通佛门规矩,微笑道:“心湖是方丈,房子亦是方丈。只因房子是方丈,心湖才是方丈,房子若不是方丈,心湖便不是方丈了。”
游龙生当即捂了耳朵,叫道:“好家伙!我问一句,你跟我啰啰嗦嗦,绕出这许多的话来!你这和尚,心湖是你住持,又是你师长一辈,你怎么直呼其名?”
一茵神色不动道:“‘名’本为虚妄,呼之何妨?”
游龙生冷笑道:“我看你接下来要说,呼即是不呼,不呼即是呼了!”
一茵道:“阿弥陀佛!游少庄主是有慧根的!”
“滚你……滚!”游龙生被他来来回回的机锋搞得发恼,又听说什么“慧根”,简直像咒自己当和尚一样,开口就想骂“滚你妈的”。所幸及时收住了,暗中瞟了黛玉一眼,见她似乎没听见,才低声又骂了一句,毕竟不爽快,抢白道,“你以为会说几句车轱辘话就很高深么?你刚才说名为虚妄,虚妄么就连屁都不是,那你何不改名叫狗屁?”
他满想这么一激,好歹这阴阳怪气的和尚总要动怒的,谁知一茵好像当真没有半点火气,反而笑道:“游少庄主愿意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好了。小僧改名狗屁,原也不妨,只不过要禀明师尊,知会同门,又要上报衙门改度牒,这一番周折下来,怕也要好几个月工夫。”
黛玉听着一茵和尚正正经经地打算起改名的事,不由好笑,又见游龙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便开口道:“方丈为一丈四方之室。《维摩诘经》中载,维摩诘居士身为菩萨,其卧室不过一丈见方,却能广容大众。是以后来禅寺多附会之,称住持居室为方丈,故也用来代指住持。亦即是说,心湖大师是方丈,心湖大师的居室也是方丈。”
游龙生最爱听她说话,一听之下便拍着额头,一副恍然的模样,又瞪着一茵道:“你看人家林姑娘,三言两语就解说清楚了,怎么你就会说些车轱辘话!”
一茵在黛玉提起《维摩诘经》时便注目于她,静静听完,双手合什宣了一声佛号,道:“林姑娘博闻强记,并兼通晓佛法,与我佛门有善缘。”
游龙生大笑道:“你又来了!刚说我有慧根,这会又是林姑娘有佛门善缘,可见你们当和尚的,恨不得天下人男人都当和尚,女人都当尼姑才罢休!既然此地是住持居所,想必心湖大师已经准备给我们接引入门了?”
他虽然笑得爽朗,但有意无意之间,已将黛玉挡在了身后,目光也不离那座正房左右。一茵晓得他有防备,也笑了一声道:“住持不在此处,在后面立雪亭恭候各位。”
三人走了一路,名为游玩,其实早在等着这一刻。游龙生一听,登时双肩微微耸动,手已抚上了夺情剑的剑柄。
李寻欢倒更沉得住气些,一直笑吟吟地听着他们胡扯,这时便在游龙生肩上轻轻一拍,道:“既然心湖大师如此盛情,我们少不得要去讨一杯茶吃。”
话虽如此说,但望向黛玉的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一丝担心关切。
黛玉也不说话,微微摇头示意,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身上斗篷前襟,手便笼进了袖中,捏住那个装着神仙醉的瓶子。
她听说住持在立雪亭中相候,便放下了大半的心。那立雪亭颇有典故,是她在书中曾读过的,虽名为亭,其实是一座小殿,四壁合围,就有了她用药的余地。
她想表兄和游龙生都是手脚利落的,纵有埋伏,不见得立刻就要吃亏。他们三人自是早服了解药,只消搪塞一时,神仙醉药效一起,就再没人拦得住他们了。
一行人各怀了心思,只有一茵像毫无芥蒂般,兀自絮絮道:“要说起立雪亭这‘立雪’二字,还有一桩典故,不知几位檀越可曾听说过?”
他虽是向三人发问,但目光却只看着黛玉。黛玉情知他因为自己方才的解说,认定自己是爱钻研佛法之人,不免一笑,道:“我倒是在书中读到过只言片字,也不确切,只听说是二祖慧可向达摩祖师求法,为表虔诚,久立于雪地之中,故而得名?”说完也不知为何,向李寻欢望了一眼。
李寻欢鼓掌笑道:“我连你说的这些也不晓得,你还看我!倒是要请和尚给我们讲讲这典故。”
一茵听了正中下怀,便答应一声。黛玉却不禁想道:倘若换了一个人,让他这般直承自己有无知之处,想必不会如此坦荡。表兄本来是个豁达的性子,怎么偏生在情之一字上,专爱钻牛角尖,着实令人又是叹息,又是同情。
正想着,听一茵已开口道:“正如林姑娘所言,当年二祖慧可为求佛法,追随达摩祖师至嵩山五乳峰。达摩在山洞里面壁坐禅,慧可便侍立其后,但达摩并不理睬。慧可非但不气馁,反而激励自己云:‘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
他口齿伶俐,语气生动,这段话讲得人皆有感触。李寻欢轻轻一叹,正要说话,却听游龙生笑道:“这人可不是痴了!就算投崖饲虎能求得大道,到时候你都进了老虎肚子,那大道又有什么用?”
黛玉其实是知道这段典故的,想到后面的事,不禁摇了摇头,却没开口。一茵则笑道:“游少庄主说的也有道理。所谓敲骨、饲虎之说,只是比喻,言求法之心至诚,并不是真要求人做到这些。”
接着便继续道:“及至寒冬,达摩在洞内坐禅,慧可依旧侍立于洞外。半夜时分,天降大雪,不一时雪深及膝。慧可并不少动,合什而立,如身被雪毯。次日,达摩见到慧可如雪人一般,顿生怜悯之心,终于开口问道:‘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
“慧可答曰:‘惟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达摩道:‘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
听到这里,李寻欢便摇头道:“这达摩祖师也真是苛刻。他一夜立雪,还不够虔诚,难道真要他舍身饲虎不成?”
游龙生向来愿意和他辩驳两句的,这时也道:“就是,这不是故意难为人么!”
一茵合什道:“阿弥陀佛!要继承祖师衣钵,又岂是容易的?二祖慧可当真是有大智慧、大定力、大诚心之人,听了达摩教诲,他毫不犹豫,抽出戒刀便砍断了自己的左臂!”
他说的虽然简短,却甚为果决,黛玉听了,虽在意料之中,也忍不住“啊”的一声轻叫。
游龙生则摇头道:“唉,果然是个痴人!”
一茵继续道:“达摩祖师终于感动,对慧可说道:‘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于是传衣钵、法器于他,为其取法名慧可。相传这立雪亭所建基址,便是当年二祖慧可立雪断臂之处。”
说话之间已经转过方丈室,见眼前一座面阔三间的小殿,匾额上正是“立雪亭”三字。李寻欢遥望着那块匾,突然摇头笑道:“看来这立雪亭中的茶,未必是轻易吃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