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那日回返李园,听说了阿飞被诬为梅花盗之事,又经李寻欢分析,早知道少林寺这番举动,九成九是为了引李寻欢上山。既然如此,安他一个“梅花盗”的罪名,方显得光明正大,也不为奇。
但坐在大堂中的客人却全都没听说过这段故事,那老人正言厉色地一说,众人皆惊骇不已,等着他分说根由。
谁知那老人说完了一句话,就嘬着旱烟再不开口,眼睛渐渐也眯了起来。他身旁那辫子姑娘奇道:“咦?爷爷,你怎么不说了?”
不等那老人答话,辫子姑娘便笑着拍手道:“敢情你老人家是酒瘾犯了!”
这一来众人全都明白过来,见那辫子姑娘已经端着个空盘子挨桌过来,纷纷掏出银钱丢进去,叮叮铛铛地作响。
辫子姑娘做这事显已轻车熟路,脸上带着笑意不断致谢。不一时到了这边,先着意地打量了一番李寻欢,方笑道:“这位爷一看便气度不凡,可要多赏赐些才是。”
李寻欢早察觉她与众不同的目光,淡淡笑道:“我没什么特别的,老先生的书说的却当真不凡,姑娘帮腔也帮得好,多给些赏钱,并不为过。”
话是这么说,可辫子姑娘眼巴巴地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掏钱,反而就桌上斟了一杯酒递过来,道:“可惜我这个人,一旦兜里有钱,不全都买了酒是不肯罢休的。这杯酒我敬姑娘,就算打赏过了,好不好?”
黛玉和游龙生一左一右,看得直发愣。游龙生还好,总算见过他尖酸刻薄的一面,黛玉却总想不到这位向来温柔和气的表兄,居然对人家一个小姑娘如此促狭。就算方才说书时,那老人编派过他家,但如此作为,都称得上耍无赖了。
那辫子姑娘果然也是一怔,但只一瞬间工夫,笑容已重新浮现在脸上,目光闪动,似透出意外的喜悦,清清脆脆地道:“不敢当一个敬字,多谢大爷赏酒!”说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登时泛起两朵红云来。
众人都没想到她轻轻松松就化解了一场尴尬,况且一个小姑娘喝酒喝得如此豪迈,纷纷鼓掌喝彩,还有吹口哨的。游龙生便在一片嘈杂声中放下一个银锞子,冷声道:“我这位朋友爱开玩笑,这是一并赏你的。总不能叫人说我们穷酸,白听了你的书。”
“那却不会。”辫子姑娘抿嘴一笑,扫了一眼那铜钱中的银锞子,又看了一眼游龙生,道,“这位少爷一身富贵气,正是人中龙凤,谁能小瞧了你去!”
她委实像个常跑江湖的模样,奉承得恰到好处,游龙生虽还装傲气板着脸,也不禁“嗯”了一声。
黛玉在旁端详那姑娘,只觉从未见过这般生气勃勃的人物,虽是心思灵巧,应对自如,又不显得市侩,反让人觉得可亲。又见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转,又去盯在李寻欢身上,跟看不够似的,那种心仪仰慕简直掩盖不住,心里暗暗好笑。想道:“表兄这探花郎却是没白做。诗音姐姐不提,前面有个仙儿姑娘,千方百计想博他一回顾,现又来了个说书的姑娘,真是……”
“真是”什么还没想清,猛觉得那辫子姑娘的目光已落到自己这边,一抬头果然四目相对,见那双眼中满含笑意。心中一动,从手上退下一对金丝镯来,刚要放到盘里又觉不妥,便拉起那姑娘的手来套了进去。
辫子姑娘望着她,笑意更深,也不推辞,只是目光亮晶晶的道:“多谢姑娘赏赐!这位姑娘好俊的人品,叫我一见就爱到心里去了!改日我也要寻个好看的东西来送给你!”
黛玉听她说得天真,不觉一笑,转念又想,她和她爷爷显然并非寻常说书人,她岂这么说了,想必来日还有见面的机会。当着人并不说破,也笑道:“那我也先谢谢你啦!”
辫子姑娘含笑眨了眨眼,方才转回去。黛玉见她临去时神情狡黠,像带着什么天机一般,不由得出了神,那老人接下来所说,总没听入耳去。
李寻欢却听得清楚,那老人所说,正是自己这次回返中原之后所发生的事。一众江湖人士如何为了林仙儿的许嫁之诺,争夺一件可敌梅花盗的金丝甲;少年剑客阿飞如何现身武林,救下为梅花盗所掳的林仙儿;众人如何诬称阿飞才是真正的梅花盗,几次三番大打出手……
他越听越是心惊,想这些事虽没有瞒人之处,但短短数月之间,要将发生在多处、多人身上的事情尽皆打听得清清楚楚,此人也可谓有心了。
只听那辫子姑娘问道:“爷爷,据你说来,那位李探花既是阿飞剑客的好朋友,又是个侠义之士,怎么可能是梅花盗呢!你一定是听错了!”
那老人悠然吐出一口青烟,缓缓道:“我这个消息绝对不会错。只因我听到这个消息,乃是出自李探花的结义兄长、龙啸云龙四爷之口!”
辫子姑娘“呀”了一声,道:“那位龙……龙四爷,就是京师兴云庄的主人么?”
黛玉听了也甚惊讶,心想那龙啸云确是没出息,但也不想他背后竟干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不是要置表兄于死地么?偷眼看李寻欢时,见他眉梢蓦地一跳,目光生寒。
方才那老人和辫子姑娘一搭一唱,调侃李家父子,李寻欢虽一直苦笑,却也没像这般动怒,显是这事犯了他的忌讳。黛玉情知他和龙啸云八拜之交,待这位兄长便如亲生,旁人说他可以,说龙啸云一声不是,他却听不得了。
只听那老人兀自道:“嘿嘿,兴云庄!你可知兴云庄从前是什么地方?”
辫子姑娘道:“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呀?”
那老人笑道:“兴云庄从前叫做李园,正是那位李探花的祖宅!”
辫子姑娘道:“咦?既是李氏祖宅,怎么会到了龙四爷手上?”
那老人道:“只因李探花的表妹林氏嫁给了龙四爷,李探花因此将这宅子和家产一同送给了林氏当嫁妆。”
辫子姑娘讶然道:“这李探花也太大手笔了!只是林……林夫人的嫁妆,也该在她自己名下,怎么倒成了龙四爷的产业了?”
那老人道:“那龙四爷,嘿嘿,从前是河北豪杰不假,但有点银钱,也向来是左手进、右手出,哪里积攒下什么家私了。他建兴云庄,广纳江湖名士,能有如今这番风光,可都托了他夫人这副嫁妆的福啊!”
这两人之前说话铺垫,其实都为了抖落这件事,那老人也不再故弄玄虚,这番话说得极尽刻薄,生生描绘出龙啸云一副吃软饭的嘴脸。众人听了都觉义愤而兼鄙夷,纷纷议论不休。
李寻欢听着那些话不断钻入耳来,脸色越来越难看,冷不防肩膀上有人拍了拍,转头见游龙生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怎么?”游龙生好像很高兴得到这么个挖苦他的机会,笑道,“这件事,少说半个江湖都心知肚明,你反到现在才知道?”
“你!”李寻欢正要动怒,转念一想,李园虽是自己心甘情愿,送给龙啸云夫妇的,但龙啸云和自己只是异姓兄弟,当时少不得借了个嫁妆的名头,转到林诗音名下。如今让江湖中人都嘲笑龙啸云霸占妻子财产,甚至连皇帝也要求自己收回李园,论起来还是自己行事不周,怪不得旁人。
他是个什么事先爱挑自己毛病的人,想透了这一层,只得长叹了一口气,离座道:“我先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