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闻言一怔,先听入耳的却是“半年”那句话。她记得那梅二先生曾断言她此病无可救治,寿数不过双十,如今却又夸下海口,半年就可治愈,前后反覆,令人生疑。
再听李瑛问“今后打算”,自己虽已想过几次,终究只是影影绰绰的念头,此时被正言厉色的一问,立刻无言以对,半晌方低低叹了口气。
雪雁却在旁惊喜道:“当真?那穷……那梅二先生能治好姑娘的病?”
紫鹃虽未开口,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她早听说黛玉的病原是胎里带的,幼时有云游和尚道士看过,都未曾治得,不知道梅二先生是不是真有如此神通。
李瑛尚未答话,黛玉却似想起什么来一般,淡淡笑道:“我自出生便会生病,若能多活几日自然是好,不然也是我命数不济罢了,何必强求?我小时曾有个和尚说过,我这一生若要平安,除非舍断了出家,当时是父母不答应,如今我是孤身一人的了,没有别的牵挂,倒是不拘哪里寻个庵堂,青灯古佛度此残生便是。”
“姑娘!”
“你说的是什么浑话!”几乎和雪雁同时,紫鹃转头盯着黛玉怒道,“表少爷辛苦了半天,就是为了让你做尼姑的吗?”
她虽比黛玉大上六七岁,却素来对黛玉恭恭敬敬,从不失上下身份,此时一怒上来,竟连黛玉也大出意外,只得温言道:“好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紫鹃这时也觉得说话重了,哼了一声道:“论理我是不该……”
“好姐姐,你我说话,没有什么该不该的。”黛玉过去握了紫鹃的手,缓缓道,“我知道你们盼着我好……只我如今无财无力,又因为这个病,害得你们、表兄还有二姐姐一家都不得安生。就算我好了,又能往哪里去?难道还靠你们养活不成?”
她虽没说得透彻,紫鹃等人早已明白,只因她孤身一人,既无财产,又无依靠,才不得不生了出家的主意,也算是无奈中的“打算”了。
李瑛却着意向她一望,道:“诗音对你说的那件事,你不愿意。”
黛玉蓦地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脸上腾地变得火热。她一个闺阁女孩儿家,往日就算姐妹调笑时,谁若跟她开这种玩笑,她也当场便恼了,不想竟被个男子当面说了出来。但听李瑛语气清淡,丝毫不带质问之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一时搞不清他是何意思。
只听李瑛又道:“为什么?”
黛玉只觉从未有过如此尴尬的时候。她素来性情孤僻,除却亲厚如紫鹃等,轻易不对人说心里话,在姐妹中更落了个“刻薄”的名声,其实不过是洁身自好罢了。但眼前此人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她心底,令她连头都难以抬起,遑论反唇相讥。
李瑛静静等了片刻,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倒是紫鹃有些急起来,嗫嚅道:“表少爷有所不知,我们姑娘……原有……”
黛玉猛然一惊,也顾不得其他,忙开口道:“表兄对我已有大恩,我怎可再连累表兄?……也不止表兄一人,现下要我嫁什么人,我……我也是不嫁的!”
她自然知道紫鹃要说什么,但她一生高傲,此时虽然落魄,又怎能叫人知道她有私情,平白笑话了去!
李瑛仿佛没听到紫鹃那半截话,只等黛玉喘着气说完,便笑着点头,道:“我听诗音说,你是个倔强的性子,只是你年纪还小,恐怕不知道不舍善财,佛门也难进吧?”
黛玉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李瑛又点了下头,示意她坐在桌旁,才道:“你家原在姑苏,你就没想过回去?”
“家?”雪雁接口道,“家里老爷太太都殁了,家产怕也早卖干净了,姑娘还有什么家?”
李瑛似是意外地一皱眉,转眼望向黛玉:“怎么回事?可否对我说说?”
黛玉初听到他提姑苏之时,心里就是一痛,虽未开口,想说的话却和雪雁是一样的。但抬眼看时,只见李瑛眼中尽是关切,胸口不觉有些发热,倒像是对着自家一位和蔼的大哥一般,不由得缓缓开口,将这些年之事尽数吐露。
想她当年初至贾府时林海尚在,且是朝廷在职官员,并非无依无靠,只因她思念母亲,才送到外祖府上,一可慰衷怀,二也能与兄弟姐妹一同教养。林海念在亡妻之情,黛玉一切生活用度使费,早给了比往日在家数倍不止。其时黛玉年幼,这些事也不理论,后来方渐渐从家人处听说的。
那贾府虽先祖封的国公,近年来圣眷不隆,子孙并无朝中实权大员,封爵食邑等也不过做个样子罢了。他家旁支人口又多,底下人凡管事的哪有不贪心的,层层虚耗之下,竟成积重难返之势,只外面还风光好看。只怕就是看了林海出手大方,又念及他是盐课肥差,便生了些别样的心思。所幸黛玉人虽聪明,从不问生活之事,住在贾府数年间,林海遣人送来的钱财物件,十停中倒有六七停到不了她手上。
再后来林海亡故,林氏族中人丁不旺,这一揽子家产,便经由贾府嫡孙贾琏之手,一古脑儿转到了贾氏的账上。黛玉手中不过父母一些日常起居遗物,当作念心留着的,至于银钱地契之物,何曾看见过一眼!
待她年纪渐长,又见贾府中寅吃卯粮,捉襟见肘,已然掩盖不住,自也回想起自己家产业来。但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人可为她撑腰的,纵然知道内情,又如何争得?只得念在外祖母待自己甚厚,葫芦提过去了。
只她不曾想到,贾母前脚过世,贾府中人后脚就称她病重难治,不宜待在园中,派了几个力大的仆妇,将她和雪雁送到外面小院中,只说方便她静养。起先一两个月还有人送来些许使费,到后来连下人面都不见,紫鹃雪雁几次寻上门去,都被硬赶了出来。
……说到此处,黛玉便住口不言。后来她当真病重,不省人事,经历便是都听两个丫鬟所说。看她们模样,对这位李瑛表兄颇为信服,怕是早已说过了,也不必自己转述。
这一番话黛玉说得甚为平静,仿佛只是信口闲聊,事不关己,雪雁和紫鹃却都面带不平之色。唯独李瑛听了,也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他似乎要开口说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门外忽然有人喊道:
“少爷!少爷!你看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