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那些野的,就到了该清理门户的时候,他们来到鬼姬庙附近,混进参会观礼的人群之中,暗搓搓地准备守株待兔。
红白灯笼锦绣缠,玉漏正催纸花绽,金丝高烛燃,银壶光转,奉杯且注五分满,祝词三转扬鬼幡,神庙冷棺寒。
那边的凡人跳大神跳得起劲儿,钟离暗中传音跟陆生雪解释起他们神神叨叨的都是在干嘛,“纸花如果开绽就说明请的鬼已经来了这里,杯子里的酒若是空了则代表来的鬼愿意享他们供奉,日后也将保佑他们。”
每一样特制物件的做工都精巧细腻得很,其中最显眼的是堂前那口封死的棺材,黑漆底色之上绘满了金银交错的华美图纹。
“‘封棺封棺,入土为安。开棺开棺,声迎魂还。’”钟离继续道,“待会儿唱完祷词他们会把棺材撬开,请的鬼就从里面爬出来。”
“封棺封棺,入土为安。开棺开棺,声迎魂还”是当地俗语。西南早有祭鬼的传统,静女鬼姬不是第一个,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若说有什么特别的,或许就是在鬼王祭中所有血腥步骤全被剔除。
从前但凡是祭鬼的典仪都必有一步是六畜血祭,需在现场宰杀的牲畜分别为牛羊猪鸡狗人……如今别说人牲了,连其他几位都幸免于难,谁让芳尾姑娘曾特地叮嘱过鬼姬讨厌这些。
现在供奉用的是香花灯水果,庆贺用是歌舞唱祝祷,较之动不动就杀人放血的场面是要好很多。
这种供奉野神的仪式没有正统不正统之说,人们根据“神”的喜好与旨意,再结合各地习俗揉扒揉扒也就凑合成型了。
野神还没资格成为造神,只是向凡人自称为神的各路妖魔鬼怪。等到积攒了足够的信仰才能真的化为正神……这也算是一种修行的途径。
虽走神道,然而妖魔鬼怪到底邪性,有的比大荒时期的诸神还残忍,至少蛮荒中大家争斗大多情况下是为活命,而这些妖魔杀生却仅为取乐。
从物品到科仪都能看出信众的虔诚态度,陆生雪不禁问道:“你回应过他们吗?”
钟离被问得挺诧异,“当然没有啊,我没事儿爬棺材干嘛?”
甚至连相关的典仪流程她都是听芳尾和凌秀口述的。
这可不是作为野神该有的操守,它们就指着别人的信仰过活呢,当然恨不得今天显个灵,明天现个迹的,越多的信徒意味着越强的力量,声名远播才能真正早登神位。
倒是奇了,凡人不都是什么灵信什么吗,怎么会信个从不回应的怪神,陆生雪说:“那他们怎么还这么诚心诚意地信奉你?”
钟离脸上覆着鬼面具,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哦,还是因为芳尾。她经常打着我座下弟子的名头出门招摇撞骗,今天领着修个路,明天带着通个商的。以前遇到来这片儿的外人比碰到会种田的猴子还稀奇,这十来年间却是大变样了。”
修路?通商?
这到底是野神座下的小鬼,还是朝廷派过来开发边荒普惠民生的郡守?
陆生雪困惑起来,“她骗什么了?”
“出门老顶着不同的脸,还总骗别人说她是我徒弟啊。我从来都不收……”话说一半察觉不对,钟离立马改了口,“我就只有一个徒弟,她算老几。搞得凡人们都以为这家伙是奉命行事,修些乱七八糟的鬼姬祠。”
明明不是自己做的事最后却算在了自己头上,如果是坏事还好,这些善事莫名其妙与她扯上关系,着实是让鬼姬难受极了。
偏偏芳尾那姑娘脾气犟不说,年纪越大脸皮就变得越厚,怎么骂都依然我行我素,非要代鬼姬造福民众。
陆生雪重复着道:“是啊,你只有一个徒弟。”
钟离脑子里顿时敲响警钟,准备迎接不大正常的陆仙君新一轮发作。
但陆仙君仅仅只是随口提了一嘴,并没有再与她清算一遭的意思。
钟离松了口气。
天天沉浸在我绿我自己的醋坛子里,这到底是什么憨事儿啊……
等等。这种事情好像也很正常。
“神威镇地,八方伏尸,度我世人,令我通真……”
法会上祭词的旋律听得人云里雾里,玄玄乎乎也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恭请鬼姬娘娘现灵身!”那主祭突然唱念得抑扬顿挫一波三折,铿锵有力的语调把鬼姬砸回了神。
两个带着银色面具身绘繁复红纹的赤膊大汉带着工具走上前撬起棺材,按流程是该走到这一步了,往年一直安安分分的请神棺此刻却突然开始剧烈震动。
旁观的信众偶有几个发出惊呼,但很快就捂住自己的嘴安静下来——敢在鬼姬娘娘面前造次,嫌命太长了吗。
黄色鬼面与雪脸老太对视一眼,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来了。
钟离原以为就是有傻子要闹腾也该是趁众人不备弄出几条人命来破坏祭典,却不想那家伙直接将手伸到了请她降身的棺材里。
虽然鬼姬并不稀罕凡人的信仰,可这到底是祭她的典仪,如果说杀人恐吓制造混乱算落神面子的话,占请神的棺就可说是直接朝着脸上踩了。
那群怂货这把玩得挺大啊。
得到“娘娘”的回应之后,两名力士干得更起劲儿,不一会儿就将棺材板分离出来,开完了棺力士们本该抬着物什告退,避免直视鬼神,然而棺材里的景象却令他们愣在原地仿佛见了鬼。
不,见鬼才是正常的,可这……
主祭看他们还傻站在棺前,不免焦急起来,快步走到棺材边准备让他俩赶紧爬开,自己亲迎娘娘,结果刚走过去一瞧,也呆在了那里。
棺材里面哪有鬼姬,分明载的是半棺清水,那浅水之中还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鱼”。
虽然身体看起来与河鱼相似,它们脑袋上却长着一张婴儿面,开棺见光之后全都不约而同地哭叫起来,嘤嘤哀声嚎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两个力士连连倒退几步,就连主祭都被这一幕吓得身体直往后倒。
钟离心想,哪个孽畜想出来的把人面鱼塞进请神棺里,真是缺了大德了,若是她今天喝高了受感应召前来,不就得和这堆滑腻玩意儿躺在一块儿吗。
可以可以,猜踩脸还是小瞧它们了,这分明是准备朝她脸上扔一泡屎。
正是时,神庙内外所有的灯烛都在同一时刻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