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明亮的宫殿内。

半昏迷半清醒的慕渠低声呼唤道：“阿桃，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慕荣韬端着怒颜，大声呵斥众太医的无用，甩袖以示威严，不理会诚惶诚恐地跪着的一群太医，进了慕渠的内卧。

接过侍从端来的药，轻轻吹凉，听见慕渠口中模糊喊着的人名，手中的瓷碗差点拿不稳，一些汤药洒在他朱红的衣袖和纤白的手背上。

他稍稍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轻唤道：“父皇，该吃药了。”

慕渠听见慕荣韬的轻柔呼唤，眼前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慕渠的身边只有刚出生的慕荣韬和他的母后，姚桃。慕渠当时作为一个落魄的贵族后代，早早结婚生子，虽在乡野间种田，却也乐得一个逍遥。但风云诡谲，天下局势变幻莫测，慕遭和慕酋父子俩因兵起势，拥立血统更为纯正的自己为王，揭竿而起，宣誓复国。只怪当时自己年轻气盛，想要打出一片天下给阿桃母子。姚桃虽不舍，但在慕渠坚持下也只得同意。

三万父老乡亲跟随他们浴血奋战，仗虽只打了五六年，也打出了一片可观的国土，但三万父老乡亲中活下来的寥寥无几。历经这五六年的残酷战争，看着慕渠的心里有了本质的变化。成王败寇，若想永固本位，只能比敌人更强大。不凌驾于他人之下，便是慕渠当时最好的选择。

他当时是怕了。即便现在也是怕的。在狼烟滚滚的战场上，白日浴烽烟鲜血，晚上枕长剑入眠。梦中的亲人渐渐模糊，替代而之的是一张张鲜血淋漓的脸，是一声声兵戈相撞与战马的嘶吼，是一个个冤魂与杀红了眼的自己争辩。

他怕，有一日成为阶下囚，刀下魂的是自己；他渴望，浴血披伤而后的自己站在高位；他希冀，妻儿祖宗能够被自己的光耀荫蔽。他最终选择在军中步步为营，选择赢得民心，选择成为一个庇护一方的君主。因为良心的不安，他封那些存活下来的父老乡亲为王为侯。

他也的确做到了。他重用清官忠臣，虽然大燕建国才仅仅十年，但大燕的子民大多数也安居乐业。可他现在对得起天下，却对不起阿桃和皇儿。

慕渠重重咳嗽一声，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又喜又苦地笑着：“韬儿，你的眼睛真像阿桃。只是，你不经常笑，要经常笑笑啊。”

慕荣韬的五指紧紧扣住瓷碗，然后将慕渠扶靠在床头：“父皇，该喝药了。”

慕渠一口口细细轻尝然后咽下：“韬儿，这药真甜。”

慕荣韬顿了顿，紧接着看着慕渠一口鲜血喷在明黄的锦被上，他张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慕渠。

慕渠紧紧抓住慕荣韬的手，眼里充满了慰切：“韬儿，可惜以后都喝不到你喂的药了。如若那时，我能强硬一些，是不是你娘就不会被人下毒了。我千不该万不该让你们母子俩受一点委屈，让他人有欲加害你们之心。但生为君王，以他人为刃，总会不留心伤害自己的亲人。你娘的毒酒不是我赐的，我已经解释过无数次，韬儿你信不信也看到我后来下令赐容贵妃白绫了。”

慕渠又是重重咳了一声：“当初她们觊觎后位，害死你娘，我无法挽回，让你恨了我这么多年，是我应得的报应。现在，爹不久将于人世。别怪爹啰嗦。苏丞相女儿你可娶可不娶，若你娶要好好对人家。安武侯的女儿你决不能娶。虽然这次刺杀用的箭上刻的是卫将军管辖的兵器场制作的，但想以皇儿的细心一定知道这是有人假意嫁祸。安武侯和慕遭野心勃勃，你要小心。我知道你尚武，你想平定中原，但此事不能急于一时。还有朝中以苏丞相为首的卫将军等人忠心不二，一定要善待他们。我知道皇儿你恨我，好几次都想杀我，但我不怨你。”

慕荣韬听到这儿，眸色已是大变：“父皇你永远弥补不了母后，害死母后的人我都会杀死。”

“包括您。”

“只是那刺客比我的刺客早来了一步。”慕荣韬凝重地望了慕渠一眼。那眼神令慕渠感到冰冷绝望。

“韬儿，”慕渠眼里尽是苦痛，“饶过他们一命。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兄弟互相残杀。阿桃是善良的人，她不希望看见你变成一个眼里只有杀戮的人。”

“我如若放了他们，他们会放过我吗？”慕荣韬嘴角尽是冷冽的苦笑。

“韬儿，你放过他们。父皇求你了。也好让我泉下告知你娘。”慕渠此刻眼中已充满浑浊的泪水。

“你不配见到我娘。”

“还有，你见不到我们互相残杀的那一天了。”慕荣韬似是报复性地在慕渠耳边低语。

“韬儿，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也算是能对阿桃减轻一丝愧疚了。阿，阿……桃。”慕渠眼中似有一丝不甘，但最终如释重负般撒手尘寰。

不过，父皇，我会好好对待苏丞相之女的。

毕竟她，很像母后。

父皇，你永远不知道母后为你受了多少苦，你永远偿还不了母后。

慕荣韬九岁之前就没见过慕渠。那几年，母亲一个薄弱女子带着自己忙着活计，他常常看着母亲在鸡打鸣时出去农作，夜晚就着微弱烛火缝补衣服挣钱。

后来，父皇打仗出了名，他未迎来父皇的亲信照顾，反而被父皇的政敌追杀。母亲带着自己逃难，经常食不果腹。母亲还在青壮之年就形容枯槁，白发零星。

后来，父皇定都称帝，本以为母后终于苦尽甘来。但父皇带着自己的一众妃子皇子皇女出现在自己面前。尽管他立马把自己立为太子，把母后立为皇后，可是他却不常来看自己和母后。反而经常听到他在别的妃子美人那里夜夜笙歌。后来容贵妃仗着自己出身尊贵，常常来羞辱母后，还给母后下药。母后夜夜暗自饮泪，为了你一一忍下，而你却对一切视而不见，反而更宠那个贱人。

再后来，母后接到那个贱人端来的毒酒。只因你为自己的边疆战乱着急，你需要那个女人背后的兵力，于是你漠视了她的狠毒行为。因为你的视而不见，母后永绝人间。

我永远都忘不了母后那个决绝心痛的眼神。我会屠尽那场阴谋里的所有人。

今天的一切，都怪你的懦弱无能，犹豫不决。

而我，决不会重蹈覆辙。

片刻后，慕荣韬似是悲绝欲泣地开口：“吾皇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