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去世的消息是在他死后一个时辰后传到薛府的,玄盈知道后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她已经哭够了。她脸色平静近乎到麻木地打发走了报信的人,然后不见任何人。她拆开了三兄留给她的书信,这封信足足有十页纸,她一字一句地读过去,读到最后,禁不住倒在地上,再次失声痛哭起来。她开始头痛,她试图站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想到三兄没了,越发头重脚轻,眼前一黑,竟然昏死过去。
贵太妃杨氏最终没有死。她被解除了禁闭,依旧回到从前太妃的生活,一切如旧。大兴宫中的人都议论纷纷,流传得最多的说法就是,城阳长公主在得知手足被处死后悲伤过度,卧病在床,甚至有生命危险。圣人心急如焚,不得不成全了城阳长公主想保全养母的孝心。
失去独生子的杨太妃起初不见任何人,只独自在房内悲伤。其实她已经习惯了宫闱内的厮杀血腥,而丈夫的去世也早就带走了她的灵魂,但是面对儿子的蒙冤而死,她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为怕圣人多心,她只能在房内难过。
永徽四年九月初四,深夜,无风无月,很安静。
玄盈让香荷打开窗,她看着外头庭院中光秃秃的树木,四周静谧无声。
薛长风端了一碗刚煮好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过来,看见她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她脸色平和,精神较往日要好,他心里一喜,圣人请的名医果然是医术高明,贵主的身体已经有好转了。
“长风,你还记得我们成婚那天晚上吗?当时定亲之际,天师曾批两火俱食,始则同荣,末则双悴。若昼日行合之礼,则终吉。可惜终究还是傍晚举行了婚礼。细想想,也算是一语成谶了。“玄盈幽幽开口道。
薛长风坐在她床前的月牙凳上,将药端给她,道:“贵主,您喝药吧。”
玄盈接过药碗,拿着勺子慢慢舀着,一口一口喝下,喝得干干净净,显然她是一个求生欲很强的人。她要好好活着。
薛长风看她喝完药,才安下心来。他看玄盈今夜精神好,想陪她多说说话。
薛长风于是道:“贵主可是在想些什么吗?”
“我是先帝和文德皇后的女儿,无论我怎么样,我都不会被处死,可我却保不了那些我想要他们活命的人,最终留我一个人,实在没意思。我发现皇室也好,朝堂也好,后寝也罢,无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走哪条道路,都是没有出路的。
皇长兄只想守好他的储君之位,却被逼到谋反,最终虽然没被判死刑,却倒在了流放之路上。
四兄,他优秀,耀眼,受尽阿爷偏爱,他渴望获得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只因为自己由优秀衍生出的无罪的野心遭到阿爷怀疑,被贬谪到外地,最后客死他乡。
三兄,他有与四兄不相上下的卓越与专属于他本人的低调内敛的品性,他不主动与九兄争,甚至可以退而求其次,空有才干却甘愿尽辅佐职责。但是就算这样,长孙无忌和九兄还是不肯放过他,非得处死他。
蕙仙姊姊,她也死于权力斗争。
明尧的死,是舅父害的,可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体察了当年阿爷为保住皇长兄一条命而必须诛杀其党羽的隐秘心思。就像,蕙仙谋反案中,舅父同样敏锐地体察到了九兄恨不得将三兄一锅端的可怕想法一样。
舅父说到底,不过是他人手里的一把最锋利并且浸满了毒汁的剑而已。当然,他也有野心和欲望,渴望权倾朝野,独揽大权。若不是因为他有这样不能为君主所容的致命的弱点,我又怎么能设计扳得倒他呢?
长风,这天底下的斗争,一环扣着一环,没有对错,无分好坏,可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的私心。为了荣华富贵,为了锦绣前程,互相残杀,血洗宫闱。
只要一个人活着,就得争斗,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薛长风道:“所幸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圣人手握大权,又爱护贵主,再没什么人能伤害或者威胁到您了。”
玄盈自嘲地笑了笑,神情落寞,道:“那是因为最重要的人都已经离我而去,我再没什么不可失去的了。长风,你说明尧和三兄,他们来生,都会是什么样子的?”
“一个人有没有来生,或许都是未知数。但我想,若是能从头再来,我宁愿襄阳郡公从没有遇见过废太子,而主君,我希望他能是文德皇后所出的。或许这样的话,他们的命运都能被改写,不至于英年早逝,凄凉至此。
不过他们都希望贵主您能好好活下去,因此您一定要实现他们最后的心愿。”
玄盈看到他关切的眼神,笑道:“我怕死,一定会挣扎存活的。长风,你知道明尧临死前与我说什么吗,他说因为舅父,所以三兄永远成不了储君,他要我别白费力气了。我看到他的鲜血,我相信了,所以我劝三兄收手,低头妥协。可若是我和三兄与九兄争斗下去,或许现在大唐的皇帝未必就是九兄。三兄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薛长风道:“世事难料,何况主君的确没料到当今圣人真的要置他于死地,主君还是看重他和当今圣人的兄弟之情的。总之,主君绝无责怪贵主的意思。何况您也为他报了仇,不是吗?”
玄盈道:“所以,我该把账算到谁身上呢?是九兄还是舅父呢?我都糊涂了,可即使是九兄的心思,我还能怎么样呢?他是大唐的皇帝,我不可能也做不到去对付他。”
薛长风劝道:“贵主您收手吧,您忘了主君和襄阳郡公临终前吩咐的话了吗?只要您平安活着,就是最要紧的。”
“我们的人生,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吧。回首看看,多少人都没了。长风,最近我总是想起明尧来,他都过世十年了。整整十年,过得可真快。十年前,他死于贞观十七年的太子谋反案,那场事变也毁掉了皇长兄和四兄。十年后,蕙仙一案带走了三兄和蕙仙。如今就剩下我和九兄了。史官得多忙啊。长风,咱们如今活着,还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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