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天亮得似乎特别早。等晨光微露之时,雨也停了。锥岩找到了她们,见到宣容就立即把她背在身上,酴醾跟在其后。宣容对锥岩说:“锥岩,我们回府吧,不拜师了。”
锥岩不吭声,背着她继续往前走,竟又走回那个茅屋,无尘子在床榻之上伸着懒腰,然后轻笑说:“你已经管我叫师傅了,你说不拜就不拜吗?只有我不要了徒弟,徒弟怎能舍弃师傅?”
宣容说:“你要让我拜你为师,你要做到:一,善待酴醾;二,到我屈府教授我。”
无尘子听罢,倏忽来到宣容,如同拎起小鸡一样将宣容拎起:“你竟然和我谈条件?”
宣容甩着头发上的水,沉静地说:“我为何就不能与你谈条件?你还想不想喝酒神酿的酒呢?如若你我解除师徒关系,你还过着你无尘谷了无牵挂的日子,就如同这谷中的老树,兴许哪天成了仙,而我再寻他人拜师罢了;而你若想收我为徒,你须答应了我的两个条件,同时我也保证你能喝上酒神的酒。我知道您没到过屈府,屈府有一花园,亦可清净避居。”
锥岩都呆了,他不清楚他七岁的小主人为何有如此精密的思维,难道她……真如老夫人日常所说,是个神童?
无尘子似乎觉察什么,他看了看宣容,又看看酴醾,两人浑身湿透,酴醾夏衣紧紧贴在身上,线条毕露,纤瘦单薄,无尘子想:“这个纤瘦的奴为何如此倔强,但凡她当初叫饶,也不至于生生挨了十鞭。”
宣容这时凶巴巴地说:“看什么看,你还看?”
无尘子才意识到有不妥,连忙侧过了脸。
“哼,走,我才……”宣容去拽酴醾。
几乎同时,无尘子说:“我同意。走吧,今日就去屈府。”并以他惊人的移动术挡住三人,并补充说:“我若不指引,你们定是走不出这无尘谷的。”
宣容从衣袖掏出一条蛇,直扔向无尘子面门,无尘子一伸手抓住邪魅一笑:“你还说不想拜我为师,你连蛇都抓了回来。”
“酴醾和我要换衣服。”宣容没有好气地说。
“我要坐马车!”无尘子说。
返回屈府的路走了整整七日,因为无尘子坐在马车之内,夜幕时分酴醾和宣容无处安眠,只能投店,为了不错过店头,有时过了午就得四处找店。宣容带来的酒自是早就喝光光了。
未及到昌乐,就发现屈府的军士探报;及到得昌乐,屈骜和姜隰同时出城迎接,无尘子坦然接受。酒宴中,从只言片语中宣容才知,无尘子不过三十五岁春秋,少年时曾代越国入杞国为使,祖父惊奇于他飞檐走壁的本领,曾在那次宴会上极力赞赏了他,并赠予一把鱼肠匕首。因那匕首精致小巧且锋利无比,甚得无尘的喜欢,惺惺相惜,二人便成了忘年之交。酒宴间,无尘子提出,他若为宣容之师,就必得将花园的门封上,别人不得入内,即使老将军夫妇和少夫人亦不可入内,他专心在里教导宣容,只要酴醾和宣容两个小奴侍候,饭菜在指定时间放在门口即可,酒是有的,还必须得是酒神酿的。
老将军略一沉吟,说:“小女已经夭亡,她亲手酿的酒只有两坛了;杞国王宫的酒也是不错的,这要多少便有多少。”
无尘子满脸不快,眼神就像刀一样看着宣容,宣容坐在母亲高机身边并不回应。
姜隰略有不满,但碍于老将军,只能哑忍。
传授武功从第二日就开始了,夏季,花园里百花烂漫,蜂舞蝶阵,桂河支流明晃晃地穿过花园,静静流着。无尘子一大早就要宣容用木桶提水,宣容哪里能提来一大木桶,只能半桶半桶地提;无尘子又说宣容提水提得慢,让她提着水桶跑,宣容只能踉踉跄跄地跑。
夏季热,无尘子穿着薄薄的葛衫,敞着胸怀,露出遒劲的肌肉,漫不经心地倚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手中还捻着一支花。
仅一上午宣容的双手双脚都磨出水泡,酴醾因受了这许多折辱,更是受不了无尘这种做派,想要上前理论,刚走过去,便看到阳光下无尘子结实的胸肌,没开口脸就红了。
“你把衣服穿上。”酴醾说。
听此话,无尘所幸把葛衫脱了下去,不仅遒劲的上身,就是大腿也露了出来,说:“这天太热,我得去洗澡。早知道屈府是如此圣地,竟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我哪里会如此折腾我的小徒弟和她的爱奴。”
“你……”酴醾气结,便是在地府,也未成见到这样放诞男子。
“我怎么了,你要赶快告诉你的小主人还有那四个小奴,不要往河边走了;转述完毕,你就回来给我拿衣衫。”无尘子说。
酴醾忙把宣容带入学馆旁的客房,酒坊现在已经归无尘住了,无尘觉得酒坊好,有神酒的香味。四个婢子围着宣容倒水的倒水,捶腿的捶腿,铺床的铺床。宣容苦笑,她的前世——屈安歌可从未有如此待遇,她七岁有酴醾这个奴,在十岁时有了醇醴。二人也并不如此殷勤,日常只是帮她梳洗打扫酿酒罢了。
因为太过劳累,昏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被昭节摇醒,昭节有些磕磕巴巴地说:“姑娘,快,无尘子在那发怒呢。”
宣容连忙起身,无尘子说:“你这酒坊有蚊子,你可知道?”
夏天有蚊子很正常,你那无尘谷蚊子只会比这里多,宣容心里想。
无尘子说:“你现在开始给我抓蚊子,你抓到三十只即可,否则今晚就不要睡觉了。”
宣容并不辩驳,开始在花树草丛中找蚊子。酴醾转身要走,无尘子说:“你要去哪?”
酴醾并不回答。
无尘子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是说有蚊子吗,你不在我身侧执扇,蚊子若是咬到我,我定不会饶了你。”
酴醾无奈,只能拿着扇子给无尘子扇。这时她才仔细看了看无尘子,微红的脸膛,面有薄须,双眼不大,细长有神,五官来说并不十分出众,胜在一种高渺桀骜的气度,孟婆殿前的鬼魂哪会有如此自由洒脱的气度?
无尘子眯着眼睛,问:“你看够没?是不是轮到我来看你了。”
说着,他又捏起酴醾下巴,酴醾一惊,手中的蒲扇也掉了下来,无尘子问:“你到底是谁?你恐怕不是宣容的奴吧?你来宣容身边是为了什么?”
酴醾拨开无尘的手说:“你说,我不是奴是什么?你在深山之中可见过妖魔鬼怪?”
无尘子默然。
晚上了,宣容大喜,如果掌灯吸引蚊虫,抓起来就会快很多,可无尘子不许,直抓到了半夜,才堪堪完成任务。宣容把蚊子拿给无尘,无尘看都不看,说:“我一个人在酒坊内睡,甚是孤寂,不如让酴醾来陪。”
宣容怒极,把放死蚊子的荷叶直接扔向无尘,可惜又被无尘轻飘飘接住。无尘痞痞地说:“你一个七岁的姑娘,怎会如此多心,为师又不是让酴醾和我同居一室,只是让她住外间。你姑姑生前居于此,酴醾不也是住在外间伺候你姑姑吗?”
宣容说:“可是我不放心你。”
无尘子仰起头说:“好吧,当我没说。你走吧……”
宣容刚转过身去,就听无尘子在身后喊:“屈安歌,你不要喝酴醾给你做的汤。”
宣容脚步停顿一下,就当没有听见,匆匆逃离了。
回到客房,心中砰砰跳,她想:“完了,完了,刚才自己诘问辩驳一下就好了;如此离开,恐怕被师傅发觉自己就是屈安歌的重生。怎么会,他怎么会如此快地发现?”
无尘子躺在酒坊中,这袅袅的酒香似乎永不散去,但吸引他来此的绝不是酒香,而是这一对奇异的主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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