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丝毫刻画不出他的阴郁。
这个阴郁的小伙,也从不将照片放在网络上。
他对她说,每日都有数不清猎奇的陌生人,其中会有一部分,在驻足回眸看向你的时候,与你照面是同样似曾相识的诧异,这匆匆的一瞥,足够生猛。
前世今生里素未谋面的缱绻曾刻骨铭心,但我们不也都忘了。
多令人嗟咨的回答。
她告诉他该睡了,便轻轻地阖上了笔记本。
拿过印着小熊维尼背景的白色信纸,李子瑜用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然后折叠成飞机。
走到窗台,跟向日葵密语一句,她推开窗,手一挑,折纸飞机朝外飘出,轻盈得如同扬洒的蒲公英,纷纷扬扬,直至坠入黑暗,李子瑜每夜如是,她知道,天色发亮的时候,清洁阿姨会来清扫,替她抚平掉一切。
晚安,全世界。
※※※※※※※
清晨的广州降了霜雾,湮得城区朦胧氤氲,小区右出大约五百码,是一个农贸市场,猪肉铺有三个大案板,屠夫会将背驼着已然宰好的肉猪颠一颠,侧身卸在上面,撸起袖子,挽着刀,娴熟地砍切,三两下功夫,分门别类地挂在铁钩上;水果档的阿婶背着挎包,弓腰拉起了卷帘闸,她先找着保温杯,拧开,咕噜地喝了一大口,又揉了下眼睛,这才与伙计一道把果台搬出来;老大爷挑着扁担,在市集门边找了张报纸垫着屁股席地而坐,担里有菜心,有苦瓜,还有一些颜色不一的辣椒,洒上些水,看上去更晶莹可口了。
穿过市场,有最为温情的市民公园,长廊上郁郁葱葱的树木足有一丈余高了,窸窸窣窣的,嗅到那是香樟蜜油的味道,勒杜鹃依旧绮丽,簇拥在爬山虎攀附的围墙角落下,在绿篱潇潇中缀画出唯一的姹紫嫣红的色泽来,落叶铺满了地,踩踏,沙沙作响。
秋季料峭的模样。
李子瑜看到小朋友背着可爱的佩奇书包,一只小手攥住他父亲的尾指,另一只手握着一块蛋糕,他囫囵掉一大块,奶油抹了一脸。
李子瑜看到街口等候红绿灯的阿伯,他把广州日报对折到一半,报里的新闻似乎让他嗤之以鼻,嘴里是一直喋喋不休,绿灯骤亮,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报纸往腋下一夹,他随人潮涌到对面。
李子瑜看到一个秀气的姑娘,化着淡妆,背着双肩包,怀里捧着一摞牛皮纸文件袋,她一哆嗦,打了个喷嚏,回身从包里抽出一张方巾擤鼻,脑袋还有点耷拉,赶忙拢紧了披肩。
早起的人都有一股蓬发的朝气,他们在忙碌中雷厉风行,是这座城市的节奏。
她自顾地呵了一团雾气,朝着晨曦进发。
一男一女突然撒腿就向前奔跑,李子瑜先是愣了愣,心底一慌,以为公交要入站了,急忙跟上去,跑着跑着,这才发现这是一对小情侣,仅仅是在追逐打闹,她减轻步伐,吹起口哨,佯装漫不经心地看起风景来。
狩猎的早高峰,可不是私塾里碎碎念的四书五经。
睦邻的友人,温婉的工薪,孱弱的媪妪,梳背头抹发油的小哥,以及粉白黛绿的俏女郎,他们阵列分明,匕鬯不惊,聚拢的目光缓缓抬升,迎着朝阳枕戈待旦,衍射出一股耀人的坚毅,在车门打开那一刹,苍凉的气息从头一直蔓延到脚,众人振臂高挥、勇冠三军,丝毫不拘于礼义廉耻的磅礴气势震得车厢都直颠簸。
人仰马翻,哭天嚎啕,四方遍野哀鸿。
每前进一米,都是生死相搏。
三趟车,她从队首被排挤到了队尾。
李子瑜苟住一口气,堪堪才趁乱攀附公汽的罅隙,车门轮轴转了两遍才阖上,轧出腥臊的油脂仿佛还溢到了门缝外。
每一位乘客都致力地摆出最为袅娜的姿势,一如敦煌壁画上活色生香的少女们,李子瑜脸贴着玻璃,但她至少还是完整的,一位脑瓜子嵌在广告牌缝的少年,身子被膘肥体壮的大妈压得弓成痉挛的海虾,连趾蹼都挤出凉拖外,拧到一块的五官如丧考妣,历数出他这般年岁本不该承受的苛责。
一辆车,是一座关隘。
隘口狭窄,腹地两面夹山,来路临渊踞涧,状如葫芦口,更凭地势巉险之高要,人虽众也不能越其天堑,有万夫莫当之势,纵敌驱兵百万何惧哉。
哨探星夜兼程,八百里急报烽火狼烟。
守关森严,祭祀牲醴以拜将点兵,甲胄熠熠,权谋能士极多,刀轮铜毂战车千乘,行装辎重留于关内,戟钺刀斧紧随压阵,马弓手分列渭水两旁,风声鹤唳,画地为牢,两军对垒,五里阵外,但见沙尘滚滚,旌旗翻涌,中军帐前,讨伐檄文随快骑布施各州郡,但凡负隅顽抗之城池,破城之日即纵兵烧杀掳掠,杀郡丞钱二十贯,斩京兆尹银百两,弑别驾从事者千金,擒司隶校尉封侯,如此重赏之下必出勇夫,有一人勒马冲阵,挑枪叫骂:汝敢与我一战否?关内一飞将闯出,一时鼓声震惊擂作,双方厮杀百回合,士兵趁势掩杀,期间会有一二者陷阵,杀几余将而入。
行车驶出了高架栈道,一道寒芒乍现,幻想破灭,李子瑜身在城郭之上,捋一遍蒹葭苍白的须鬓,本该横刀立马,驰骋杀敌,提摆时正值刹车,一鼻头磕到了铸铁扶手上。
李子瑜极力地仰起头,像一只浮潜在水面吞吐喘息的可怜鱼儿,远眺到目所能及的窗外,才在萎靡之中勉力拥有一丝振奋,不再晕眩,看似光鲜的人,捂掖着的汗渍突然晾开,味道掺杂有熏窒的工业香精,像质变后浓郁的一坛醇年怪酒,闻多了都会醉,小孩坐在大人怀里,拽着空瓶敲击座椅,惊蛰的声音使得人不胜厌烦,逼仄的车厢内,肢体碰撞间相互不依不饶的埋汰与推搡,催酵着负面情绪酝酿直至濒临崩溃,有人会因此歇斯底里,大有玉石俱焚之势,我拧过僵直的脖颈,却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仔细一辨,是馊酸的韭菜拌蒜头,那位西装革履的斯文人还自鸣得意地用黢黑的指甲剔了剔牙,湿哒哒的碎屑被他弹得老远,车辆走走停停,偶然听到有人吵骂,事因是空座引发一场‘你瞅啥’、脸面之间阒寂的对峙与谩骂,劝架的旁人惺惺作态,嗑一抔瓜子坐下。
李子瑜装扮成鬣狗的模样混迹其中,他们跳她也跳,他们哀嚎我便也哀嚎,千万别让他们看出不像,否则敢教她躺下,成**之饿殍枯骨,她当然怕被磔裂,痛一点也不愿意。
结果显而易见,她迟到了。
中午与前台白珊珊去了公司对面的快餐店,排了好一阵子的长队才打上饭,两人往靠边的座位一坐,阿珊掰开筷子,放嘴里吮一下,望了一眼李子瑜餐盘里的几样素菜,翻个白眼,说,“至于这么节俭吗?”
李子瑜耸了耸肩,不咸不淡地说:“没办法,迟到扣了二十元钱,足足一个豪华午饭不翼而飞。”
“你这可真够贤惠的,谁要是娶到你呀,可真三生有幸。”
李子瑜浇了一点酱油,拌入饭里剁了剁,心里大抵是知道阿珊这人性格大大咧咧,纯粹开玩笑,并无恶意,夹起一根四季豆往她嘴里塞,李子瑜没好气地说:“吃你的三生四季豆去吧。”
她还真嚼了嚼,托腮道:“早上没看到总经理到公司,听小文说请了两天假,你们昨天不是去了南沙,发生什么了吗?”
李子瑜没谈细节,只推说他可能淋了雨感冒。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自她面前的位置坐下,是黄德权。
他搁下餐盘,凑过来,狡狯地朝我们一笑,脸上的麻子几乎全都颤起来了,他说:“也就是说,这两天没有BOSS了咯。”
阿珊啧啧两声,啐了他一口,说:“某人是不是忘了这周还有一个策划会的初稿任务要提交呀?”
“哎哎,别那么无趣好不好。”黄德权用胳膊怼了下阿珊,把座椅搬近一些,又道,“晚上组织去唱K,你们去不去?”
黄德权是公司新进的管培生,与我是同一周入职,体检是在区医院,记忆之所以弥新,有一些意外,当时轮到尿检环节,一人须拎一个粘贴自己姓名的塑料管,往厕所盛满尿液,再摞到门口的器皿固定架上,出来时,由于那瓷砖地面几乎全剔碎了,剥露出的水泥面是坑坑洼洼的,加之门槛又高出一截,李子瑜单手秉住尿管,步履蹒跚,一男子恰巧路过,看到便骂:‘你他妈这是喝醉了是吧!’,她脸一红,啐他一句:‘怎么说话的,要喝我也得出来先敬你一杯!’,他瞧她身板朝前倾颓,当真有往外泼的动作,嘴巴一阖,便不敢讲话了。
黄德权生性桀骜不驯,放荡不羁,他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即便用发带箍起来,也能淌过肩,李子瑜总担忧这个浑身散发艺术气质的浪子自信地甩一甩头,会把头皮屑扬洒在她的饭里。
她不动声色地捂住半边饭菜,努了努嘴,说:“不了,你们去吧。”
“李子瑜同学,你不要总是掉队,革命队伍的集体活动是光荣的,是神圣的,每一位共和国的骄子都应该积极而主动地去响应。”
小黄拍案而起,说话铿锵有力,溘然一副肃穆的表情,逗趣了阿珊,后者忍俊不禁锤了一下他。
李子瑜看到黄德权敦实的身躯压着桌板,大幅度地晃颤一下,桌脚还发出刺耳的一声,阿珊以前忸怩地跟她说,略微学过几招防身术,李子瑜想,她是谦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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