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日头正毒辣,因此十里亭里只零星地歇了几个路人。
这十里亭位于城外十里处,说是一个亭,其实不过是供过往旅人暂时歇脚的简陋木棚,棚里的三两个过路人正吃着旁边摊贩卖的茶果解渴,一边打量着眼前的黑衣人,一边窃窃低语,只因那黑衣人的打扮着实奇怪。
这天气本就酷热难耐,人人都恨不得袒衣消暑,可偏那黑衣人将一身捂得严严实实,就连脸上都蒙着面纱,真真怪异非常。
而这位黑衣人,除了十六,还能是谁。此时她正惬意地躺在一把藤椅上,身侧放了一张精致的雕花小圆桌,桌上有水果点心各一碟,外加美酒一壶,三样东西又分别放在三个盛满冰块的雪白瓷盆里,丝丝凉气从冰上升起,外人只消只看一眼便觉得暑气全无了。
这些东西都是十六特意从家里搬来的,坛清和桃碧替她布好茶点就先离开了,只留了一匹马给她回家时用。那马颇有灵性,被她松了缰绳,此刻正在远处的林子里闲散游荡。
那些行人的议论她自然是听在耳中的,不过她从来也不在意外人眼光,当然也不会把这些猜测放在眼里。况且此时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连吹来的风都是烫的,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懒得出,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烈日当空,连小路两旁的草木都被晒得蔫蔫的,树丛中除了蝉鸣别无它声,偶尔有风吹来也是挟带着滚滚热浪。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辘辘”的车轮声。一个布衫车夫急忙将马车停在树下,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跑入树林中,没一会儿,林中就传出了呕吐声。
另一个仆人打扮的少年紧跟其后,半刻钟过后,他就扶着先前那个男子走出树林,左右张望之下,见前方便就是十里亭,又赶紧搀着男子向这边走来。
那男子面色苍白,脚步轻浮,看起来十分虚弱,大概是生了什么病。
两人缓步进来,那仆人先环顾一周,见亭中各处的木凳上已经坐满了路人,只有十六的对面还剩下一张椅子,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私人物品,况且她的衣着又十分怪异,大热天的还把自己捂得这么严实。若是平时,大概他打死都不会接近这种怪人一步,可现今情势逼人,虽然有些为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正要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求助,却见十六拿扇指了指那张藤椅,淡声说:“既然你家公子身体不适,我便把椅子借给你坐坐吧。”
仆人听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奇怪,不禁有些惊讶,但还是感激道:“多谢先……多谢恩公!”说着,赶紧扶男子坐下。
那男子虚弱地靠着扶手,面有薄汗,且四肢无力,看起来十分像中暑了,虽然症状不重,但在这荒郊野外,他一时间怕也是很难找到大夫医治,如果拖延太久,恐怕也会伤及身体。
十六好歹也是修道之人,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于是又摸出一个瓷瓶放在桌上,推到两人面前,说:“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以试试这药,只是药丸需送水服用,我虽然愿意借杯酒给你吃药,但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比较好。”
那仆人不知道该不该接她的药,倒是他的主人还强撑着一丝丝意识,哑着嗓子,轻声道谢说:“……多谢先生相助与提醒。六味,把药给我吧。”
名叫六味的仆人这才点点头,掏出随身水囊喂他吃了一丸。这主仆两人正忙着,却见一直懒懒散散坐着的十六突然起身。六味吓了一跳,还以为十六要做些什么,可十六只是伸手正了正衣冠,不慌不忙地走出十里亭,将一辆过路的马车拦在了道路中间。
那马车本就行得慢,忽见有人胆大拦车,便悠悠停了下来。车前坐了一老一少两名仆人,看清来人是十六后,皆是一惊。
较年少的仆人有些怕她,但那老仆还算镇定,只微微一愣,又转头对车内低声道:“老爷,是国师来了。”
“国师?”帘后传来一个老翁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有些苍老,但幸好,也不至于过分颓败,“国师大人,吴某如今位卑人贱,不知国师今日屈尊前来,有何贵干?”
十六听出他语气里的心灰意冷,只笑了笑,道:“屈尊倒说不上,只是吴大人曾不辞辛劳、风雨不改、数年如一日地弹劾我,如今忽然辞官而去,我竟也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因此今日特来为吴大人送行,还请吴大人给个薄面,出来一见。”
吴大人沉默一阵,终是长叹一声,道:“既然国师都这样说了,老夫又怎敢不给国师面子,这就出来罢。”说完,一把掀开车帘,由老仆搀扶下车。
吴大人大概六十多岁了,两鬓斑白,眉眼平和,只着了一身褐色布衣,往日十六见惯了他一身官服的凛凛正色之状,今天忽然看他家常打扮,才惊觉他其实也与普通老人家没什么两样。细细看来,不知是没了那身官袍遮挡,又或者已经心灰意懒,他看起来突然苍老了好几岁,连身板也有些佝偻,竟与她印象中那个严肃板正、甚至敢指着她鼻子大骂的吴肃普有些不同了。
老仆低眉看了眼十六,担忧道:“老爷,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
吴大人摇摇头:“你和不白就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来。”又对十六说,“国师,请吧。”
十六指向木棚,说:“烈日炎炎,还请吴大人移步十里亭内,我已设好果酒招待大人。”
棚内此时只剩了两三个路人,见两人一起进来,也不免有些好奇。而先前歇在椅子上的那主仆二人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开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块玉佩。
旁边一位行人见她拿起玉佩,便好心开口解释道:“这是方才那位公子留下的,他让我带话给你,说谢谢你今天帮他,如果哪天你有麻烦了,就带着这块玉佩去城内疏云阁找他。”
“多谢转达。”十六朝那路人点头致谢,抬眼望去,只见那主仆二人的马车已经走远了,便收好玉佩,对后一步进来的吴大人道,“吴大人,请坐。”
吴大人一进来就看见她布置的那些冰镇果酒,略有不满地皱了皱眉,张口便是一句讽刺:“国师真是好兴致,来此郊野之地也甚是铺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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