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又发现自己怀了阿芜,花以祖远在边境守城,她在府中夜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摸着肚子担惊受怕,她听说前巷子的人家进了牢房就再也没有能出来。
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大,荣京城外的护城河几乎日日被染红,随着日子她的肚子也渐渐大了,官府已经在查几年前斗蛊的胜者,她日日在家中担忧,袖里时时刻刻揣着把匕首,生怕哪一天官府的人就上门把她带走。
记得清晰的是那一日,舅父舅母怕事便领着官府的人前来,日光毒辣,她站在院子里挺着大肚子冷汗淋淋,忠仆护在自己身前,丈夫远在军中尽忠职守,监牢阴冷潮湿,她又临近生产哪里去的?更何况,她的孩子......
想到孩子她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满满稳了下来,她沉着眉眼望着破门而入的众人。
咬着唇,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就那样站着朗声跟官府的人对峙起来,说到后面情绪激动几乎是怒骂,官兵为首的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一步,舅父舅母更是被骂得满脸通红羞愧难忍。
后面便是动了胎气了,官府怕出事立刻请了稳婆来,九死一生诞下阿芜,花以祖也回来了。
蛊案过去,花以祖被降了职位依旧急匆匆远赴边境,她抱着阿芜含泪送别他。
不是没有恨,也不是没有怨,但日子还是要照样的过。
可能因为为母则刚的缘故,自从阿芜诞下,她便再也没有害怕过。
去田庄里收租时租户蛮横欺她女流之辈,她便直接叫强壮的仆妇带着打手前去“协商”,也曾和人吵骂过,年少时受到的教养在对方拿着阿芜动手时化作乌有,她几乎差点和人家拼命......
时间这样短暂,又这样快,仿佛用尽全力诞下她还是昨日,她看着她的阿芜,从小小的、软软的一团,慢慢长得粉雕玉琢,从牙牙学语咿咿呀呀喊她“阿娘”到如今念诗背句流利......
太多太多的回忆走马灯般闪过眼前,她因年幼受尽苦楚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幸福成人,可如今阿芜才年八岁,还是天真孩童,不谙世事,而自己也要长辞人世,她的小阿芜也要小小年纪像她那般寄人篱下.....
想到这里,花夫人几乎柔肠尽碎,千般言语万般情思皆不由己,纷纷化作眼泪不停汹涌而下,她哽咽不能言语,旁边管家婆婆见她这样哪里不懂她的心思,照看她半生也忍不住掩目痛哭。
花芜虽然年纪小,但见自己阿娘和管家婆婆哭得这样魂魄俱碎也哭了起来,窗外风声紧促敲打窗户,似在声声逼人性命。
花夫人眼眶周围是隐隐的黑色,久带的病容上全是眼泪,她用力压下哭声和呜咽,手指抚着花芜头发,动作轻柔得不像话,眼神温柔缱绻,似被雨淋,声音却颤抖悲切。
“我走后,阿芜你要乖乖的,听父亲的话,你若是去了小姨家,也要乖一点,你小姨人很好,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读书,不许再调皮了,阿娘往日严苛也是为了你好,你去那边不要害怕,要是被人欺负了你就跟小姨他们说....”
“你在家中常常贪玩,去那边便不许这样了.....你要记得对你父亲要好,对你小姨他们也很要好,他们人很好的....你父亲以前过得很不容易....你要好好...孝敬...啊——”
情绪带动,花夫人的脑中仿佛在被什么不停啃咬,蚀骨的疼痛袭来,她手按着头,管家婆婆赶紧揉捏她的太阳穴。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花芜流着泪急切地拉着花夫人的袖子哭喊。
面带眼泪,花夫人咬着牙,摇了摇头,想摇走那些疼痛让自己更加清醒些,她望着自己的女儿,眼中除了悲切外还带着黑色的执拗和绝望。
“阿芜,你还记得到娘亲教你的那些变蝴蝶的游戏吗?”
“记得!”
“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忘记!你按着阿娘教你的方法好好练习,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悄悄的用那些法子”
“好,阿芜记住了,呜呜呜”
“阿芜,你要记住,如果,如果你以后....以后要是有人要伤害你.....要杀你,你就让蝴蝶杀了他们!”
“蝴蝶.....杀了他们”
“对,杀了他们后......后,你就赶紧逃,逃到一个谁也认不到你的地方去,记住......记住......不要随意伤害别人,也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你!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你!答应我!答应我!”
说到后面,花夫人的脸色渐渐变得狠绝,她枯干的手紧紧抓住花芜的手,上身突然起来,漆黑的眼睛固执地看着花芜,一向温柔地母亲变得决绝让花芜有些无措,只知道不停地点头。
“阿芜知道了,阿芜不会让任何人欺负自己的,也不会随意地伤害别人。”
随着花芜答应,花夫人才躺下去,抓着阿芜的手却没松,神色又慢慢变得温柔又悲伤,她不停地喃喃自语。
“那就好,那就好.....”
“我的小阿芜,你要好好的,快快乐乐的长大,不要让别人欺负你......这个世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你要多去看看......”
“以祖,你在哪儿,我要离开了,你和阿芜要好好地,好好地......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小阿芜,不要让别人欺负她......以祖,我好疼啊,好疼....”
“以祖.....以祖我疼....外面好冷,你冷不冷.....阿芜.....阿芜.....”
“我要走了,以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我们的女儿......以祖......”
“阿娘,你要去哪儿,带我一起走好不好,不要留下我。”
花芜握着娘亲的手,哭喊着,她突然不想娘亲变成蝴蝶了,那些山林和风景有什么好看的?她只想和她娘亲在一起,她娘亲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花母的眼神涣散,她茫然地望着窗幔。
紫色的窗幔层层叠叠,上面绣着团簇的月昔花枝和一只又一只的翩飞的蝴蝶,这是她和花以祖就是花芜的父亲当初结婚时的他送她的。
楼国以凤凰为尊,信仰蝴蝶神和蝉父,尊称“三神”。
当年她还是年轻的小姑娘时,和荣京大多优秀的女孩子一样,温柔美丽,能歌善蛊。
她和花芜的父亲是在荣京外的山上的神庙遇见的,那天是蝴蝶神的生日,各族选出优秀的男女,女孩子负责采花祭神,男孩子负责神庙节目庆贺。
神节她那边出门得晚,抱着花束和女伴在门口被人群冲散,前往神庙的路中间是大型的台子和轿子,由武夫抬着往神庙去,台子上面是为庆贺神节的节目扮演人员,台子被女孩子们组成的献花队伍簇拥着,她跟在队伍最后面。
她以为她是最晚的,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晚,那便是花芜的父亲——花以祖,他急匆匆的撞到她,两人对眼时,花父腼腆一笑道歉,然后转身一跃跳到台上。
她看着那个身影,脑子里回放着那个笑,脸有些发烫。
路上突然下雨,队伍散了起来,两人再度遇见在神庙里,外面下着大雨,四处是躲雨的人,两人在神庙屋檐下,她拧着衣裙挤水,他甩着头发,两人抬眼皆是一愣,自此缘起。
郊外的蝴蝶山、飞流的瀑布、荣京的大街小巷.....两人成亲时,花父让人将她喜爱的蝴蝶和月昔花刻在家具上、绣在嫁衣、鞋袜、窗幔上。
成亲的那天夜晚,红烛下,两人相互依偎约定。
愿作双蝶,生死相依,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
“阿怡,我回来了!”
门被打开,一个浑身狼狈的男人踉跄到床前,声音颤抖。
那些月昔花在枝头层层绽放,蝴蝶在其中翩翩飞舞,她站在花树下,握着一只手,鼻尖萦绕着若隐若无的冷香,她知道那是她亲爱的小阿芜给她摘的月昔花的香气。
她浑身都在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啃咬着她的身体。
恍惚间,她感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环绕,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她知道,是他回来了,那些病痛似乎不再围绕纠缠她,不再疼痛,她感到久违的幸福。
真好啊......
握着自己的手渐渐松开,小小的花芜瞳孔微微收缩,那一瞬间,她似乎感到某些东西在消逝。
“阿娘......”
花芜无法控制自己,年幼的心口有什么在决堤,眼泪直直的滑落。
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变成透明的蝴蝶,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