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竹舍时,皎月已经升到中天,我向易永康行了礼:“天色已晚,大人早些回府,奴才这厢恭送大人。”
易永康俊朗的面孔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笑容,他走近我,说道:“不走了!这里是我的别墅,我今晚就在此处歇下了。”
我心下纠结一番,竹舍虽然有好几间屋子,但是此时夜间同宿在这远离集市的山间,他武艺超群,倘若起了杀心,以我的武艺,我恐怕找不到生路。
“你是担心我对你起了其他心思?放心!我睡那一间,离你屋子最远的竹屋。”他语言轻薄,笑得很得意。
“我是怕大人杀了我,在这里我可是毫无反抗之力。”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下来,我对易永康十分坦白,这份坦白也带着试探,我想试探他对我是否有杀意,毕竟此时世界上少了一个小黄门就像是夏日的榕树上少了一只鸣蝉一般。没有人会发现。
他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在你眼中就是一个杀人魔头吗?”
“奴才生如蝼蚁,命如草芥。无论到了哪里,都杀机四伏,总是容易草木皆兵。自从没了公主的庇护,奴才到了哪里,都要先打量自己的处境。”我长叹一声,回忆起自己的遭遇,从小便在后母的苛待下长大,为了一口饭吃也要看后母脸色,被卖到平康坊时便要想办法逃出生天。承蒙公主悉心教导七年,这七年来虽然衣食无忧,但公主一直强调要居安思危。直至入宫后,更是九死一生。
人活在这世界,原来是这般艰难,每次艰难到想要放弃的时候,耳边总想起公主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好好地活着!”
易永康看着我,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笑意瞬间隐去,眼睛里呈现出一丝温柔的哀伤:“以后……”说着,我眼见他那只大手马上就要来抚摸我的头发,此时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心想着:“难道这登徒子还未醒酒?又想占我便宜!”
他见我退后一步,便将那只尴尬的手臂顺势摆放到身后,然后抬头望望苍穹的玉轮,朗声说道:“我要是真想杀你,不用一路把你送回到这里。你向来谨慎,思路明朗,为何总是把我想得那般……”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恶贯满盈。”
这般说辞解释,的确消除了我心中的戒备心,我的确像一只惊弓之鸟,过度恶意揣度人心了。
“奴才糊涂,请大人见谅!”我又行了礼。
“好了!别老是奴才大人的,我困了,早行歇息!”他边走边打哈欠,完全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在我进入竹屋正要关上门的时候,他突然说了句:“陛下赐你休沐几日,说是伤好了再去侍奉,我看你这身子弱,要不,多休几日再回宫去?”
“我早一日回宫,便早一日寻得公主的遗信。”我非常认真郑重地对他说,希望他能够感受到我的焦灼,早日带我回宫。
月落西南,三更过后,我在沉睡当中被打斗声惊醒,心下一想,这山间深夜,谁会到此处找茬?况且此处是易永康的别墅,他可是御前侍卫,功夫了得,谁会如此不知好歹?看来来者不善,我连忙起身穿上外衣,蹑手蹑脚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
易永康正和一黑衣人打斗,那黑衣人并没有蒙面,二人并没有用武器,空拳搏斗,我见易永康落了下风,心想,这是哪里来的高手?连易永康都不是他对手。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是易永康是我要回宫的贵人,又是竹舍的主人,我在人家的别墅为客养伤,理应帮他一帮。
我寻了一遍竹屋,屋内竟没有一样武器可用,实在寻不到好的器具,我便拿起那把折扇,打开窗户向那黑衣人掷去。那黑衣人十分灵敏,立刻察觉投掷过去的扇子,他起身一跃,反足一蹴,将扇子原路射到我眼前,吓得我赶紧关上窗户,扇子被窗户挡住后掉落外面的地上。我连忙跑出竹屋想要助易永康一臂之力。谁知刚出竹屋便被那黑衣人擒个正着,他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臂,一手扣住我的咽喉,冷冷地说道:“你适才不是说,这里没有什么齐姑娘么?那这位又是谁?”
“刘小七,你别发疯了,放过她!”易永康明显知道自己搏不过刘兴泉,语气紧张了起来。
“原来刘将军在王府放过民女,不过是不敢在王府生事,而是等我出了王府再来找我麻烦?只是小女子不明白,将军为何与我这小女子过不去,甚至不惜深夜叨扰易大人?”我的确有些不解,这刘兴泉怎么就一直和我过意不去。眼下如果我和易永康联手兴许能够赶走他,只是我先下被他擒住,动弹不得,更说不上和易永康联手退敌了。
刘小七冷笑了一声:“我想知道,易兄为何如此在意这姑娘?我今晚不过是想找姑娘一叙,问一问一些事情,谁知这易大人竟说你不在此处,想必易侍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亦或是,齐姑娘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与将军素未谋面,民女哪有什么可告知将军的?”那手指捏住我的喉咙,令我说起话来十分费劲。
易永康长叹一声:“自从公主薨逝之后,你就疯了!你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
“不!我早在七年前就疯了!她如此美好的人儿!竟嫁给薛家那个呆子!”刘小七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
“那她呢?她又有何辜?”易永康指着我说道,“她虽然举手投足像极了公主,但她不过是个十七岁八岁的姑娘,公主薨逝时又不在场,你又指望能问出什么来?”
这时候刘小七慢慢松开手,我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我瘫软身子跪在地咳了好几声,理顺了嗓子:“将军是至情之人,但身处情网,容易蒙蔽了心智。”
这时候刘小七又竖起剑眉,瞪大了眼睛,他蹲下来,一手抓起我的衣领,我像一只小猫一般被他拎了起来,我看到他头上青筋暴起,令人感到十分心疼,他说道:“为何你说的话与她毫无差别?你究竟是谁?”
我这才想起“身处情网,容易蒙蔽了心智”这句话是公主常说的话,我跟随她左右,耳濡目染,这句常说的话也就脱口而出。谁知这句话更加刺激到他,他又激动了起来。
“刘小七,放开她!”易永康又急了起来,他拔出随身的长剑指向刘小七。
“将军!这世间长得相像的人多如牛毛,将军又何苦为难我呢?”我担心这二人又打起来,心想,得想个法子解开此局,一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刘兴泉看了看我,还是慢慢放下我,对着我说道:“易兄和金娘子都护着你,想必你和害了她的人并非是一伙。罢了,我不再追问了。但是祁阳的死因,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我都告诉你了,祁阳公主是自缢殉夫!你还要钻牛角尖到什么时候?”易永康一脸无奈地说道,他不知道这句话刺痛了两个人的心,此时的刘小七和我一样痛苦。因为我们都爱着祁阳公主。
没等刘小七说话,此时竹林中响起了一阵萧声,那声音十分悲怆,我们都觉得十分诡异,在这深夜的山中,哪里来的萧声?
“不好!是钟少游!”刘小七果断地判断出萧声来自同门师兄钟少游——那个我十分惧怕的丑人。
“师弟!别来无恙!”钟少游足尖一点,从竹林中用轻功跃了过来。
“钟少游!你叛国辱民,丧心昧良,今日有何颜面踏入中原国土?”易永康愤愤骂道。
“都说我叛国,我的母亲是东胡公主!我身上留着的是东胡国最高贵的血液!我为我的家国谋取和平,你们嗜血爱战的中原人,有什么资格和我论短长?”
“但你姓钟!你的父亲是我国的一名秀才,自古妻随夫姓,儿随父姓,你本应是我国子民,却离败祖辱宗,叛国通敌!”易永康继续逞口舌之快,他是皇帝的人,就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也该骂他几句。
“呸!自从那秀才休了我母亲把我们母子赶出家后,我便不再是中原人。”钟少游那扭曲的脸显得更加丑陋。
刘兴泉没有骂钟少游,他深知来者不善,便安静地看着钟易二人对骂,不一会,他才开口:“钟师兄,师父呢?”
“师父他老人家早已西去!这事师妹没有告知你?噢!对了,师妹也随着薛承那呆子死了。”他突然举起手指了指我说道,“那小丫头没有告诉你?”
刘兴泉猛地回头看了看我一眼,稍后便转身向钟少游攻去:“师父带你不薄,你为何下此狠心!”
刘兴泉用空掌向钟少游击去,只见钟少游正要还击,但又见刘兴泉没有拿赤手空拳,他也就没有拔出刀来,这时刘兴泉出其不意从袖口中拔出匕首向他左胸一刺,钟少游随即反应过来,避开了刘兴泉的匕首,却没料到此时易永康的长剑已经刺破了肩膀,见自己落了下风,钟少游连忙往林中跃去:“你们中原人就是如此狡猾,远不及我们东胡人坦荡!”
他如此小人行径,却笑他人狡猾!
易永康大声骂道:“懦夫!叛国贼!”
此时林中已不见人影,却又传来一声:“丫头!我还会来找你的,我一定要带走你!”
原来钟少游是想来抓我的,只是发现如果刘易二人联手的话,他打不过这才放弃。
刘兴泉久久没有说话,他也没看我,此时他竟不再对我的身份感兴趣了?我看了看他,原来他在安静地落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向着北方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原来他直到此时才得知单应华的死讯。皎洁的月光打在他那俊朗的脸上,腮边的泪水聚成小小的夜明珠,打落到地上,化作一摊泪痕。就像生命一般,璀璨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