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颜一惊,警觉道:“谁?!”
又是一电闪,伴着随之而来的雷鸣,倒叫重颜看清了,来人竟是溸离。
重颜起身:“姑娘可是有事?”
溸离却不答,进来关上了门,还顺便……上了插锁。
重颜:“……”难道我不从,她就要霸王硬上弓?重颜估摸了下自己的伤势,且不知这女匪功夫如何,战是可以一战,就是场面恐怕不太会好看。
溸离不说话,站在门边静静看着他,眼睛竟像是夜里的光,亮得惊人,叫重颜心下都不免有些发怵,又转念一想,若是她真想对自己做什么,何必等到现在?遂稳定下心神,正欲起身,溸离却走了过来,问道:“你怕不怕?”
“嗯?”重颜不知其意。
溸离又走近了一步,重复道:“打雷了,你怕不怕?”
“……“重颜明白过来,外面瓢泼大雨,伴着狂风和震耳的雷鸣,确实会吓哭三岁孩童,可他好歹也是八尺男儿,虽说烨王的身体是绵软羸弱了些,但也不至于会被打雷吓着罢。
重颜道:“雷鸣而已,好久没听见这么大的雨了。”九重天恒昼,亦无风雨雷电,这样的大雨,恐也只会出现在人间。
溸离站在离他一尺处,重颜却能感觉到她周身的寒气,此时正是夏季,虽下雨骤凉。但也不至于寒凉至如此罢?
重颜道:“姑娘可是有些冷?不若烧点柴火暖暖。”
溸离却摇摇头:“不要,会被发现的。”
这是她的住处,为何连生火也不行?重颜疑窦,然而不待他细想,溸离便走了过来,坐到他床边道:“别怕,我陪你。”
“……”他何时说他怕过?
然而她周身冰凉,低垂着头,隐约的光亮中,能看见她消瘦单薄的轮廓,她的下巴因瘦而变得极尖,在窗外骤雨雷鸣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无助和可怜,怎么样看也不像是个土匪窝里的恶霸了。重颜默了默,终还是有些不忍,扯过被子轻轻搭在了她的身上。
溸离始终未抬头,只拢了拢薄被,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其中,她什么也没说,重颜也不问,两人就这么在瓢泼的大雨和轰鸣的雷电中,听着彼此的呼吸,相伴着过了一夜。
直到云散雨停,晨光渐出,溸离才轻声道:“我知道的,等你伤好了,就回你该回的地方去罢。”
那天之后,溸离还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白天出去干活,回来给重颜带些吃的,大多是馒头烧饼,极少数的时候会有些饭菜,重颜倒也不是十分讲究之人,只要不吃那带血的生鸡,就着水填填肚子也还是没有问题的。
溸离回来时常常衣服上会沾泥染灰,但也很快都被她清洗干净,而且不管她白日干活多累多疲惫,只要回来面对重颜,就会立刻变得精神抖擞,还会同他说笑道:“你看我长成这样就知道,我可是很厉害的,只要站在路边冲那些小屁孩大吼一声‘给我站住!’一准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欺负我呢!所以长得难看还是有好处的,像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啧啧啧啧……”
“好好待着啊,有我在,没人欺负得了你!”
“我给你说,我可是林中一霸,以后若是再遇见什么事,你只管报我的名号,我来保护你!”
重颜:“……”这烨王的命里,竟会需要一个女山匪来保护,天道何在?天意难违啊!
重颜的伤在溸离的悉心照料下,逐渐开始好转,溸离虽仍不许他出门,但也不再锁门关窗,听鸟叫蝉鸣,看月生日落,虽处在匪寨,却好似自成一方幽静田园,溸离在的时候便听她说话,不在时自己运功调息,竟也不觉得难熬。
“喏,这个给你。”
重颜正闭目养神,平时这个时间溸离都在外面,此时却突然回到小屋,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一进门她就直接将东西递给重颜,满脸的灰,衣服也沾满了泥,仔细看,甚至还有好几处破了。
重颜接过,打开叶子包的东西,里面是一块烤熟的牛肉。
“今天祭祖宰生,我偷偷从厨房拿了一块,你快吃吧。”溸离笑着,虽然身上很脏,眼睛却很亮,充满神采。
重颜却不吃,而是把牛肉搁到一边,见她灰头土脸的样子,重颜皱眉,问道:“为何弄成这样?”就为了一块肉吗?他也不是非吃牛肉不可,何至如此。
溸离傻笑道:“回来跑得太快,没留神摔了一跤,”又立刻道:“这可是刚出生的小牛,平时哪里吃得到!今天祭祖宰生,我从祭台上偷偷拿的,祭祖的菜可不是谁都能吃的,可香了,你快吃罢。”
见她把手背到后面,站姿极不自然,重颜眯了眯眼,趁她不注意,迅速扯过她的一只手,掀开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大块烫伤。
溸离抽回手:“你做什么!疼。”
重颜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溸离把袖子放下来,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不就是被油锅烫了下吗,嘴和牙齿都还会打架呢,磕磕碰碰的很正常,这点小伤算什么,根本不用放在眼里。”继而又换了一张灿烂的笑脸,还有些许讨好的意味:“好了好了,不就是偷东西不注意被烫着了嘛,能别让我把这么丢脸的事说出来吗。”
重颜没奈何,只好顺着她拿起牛肉吃了一口,入口鲜嫩,却颇为耐嚼,汁香四溢,口味虽略重,却是有别样粗犷浓郁的美味。重颜细细地嚼着,虽算不上什么极致珍馐,可他在之后很久的日子里一直记得这个味道,那时他还没意识到,唇齿间留下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一种隐晦不明,复杂而难言的心绪。
溸离擦了擦鼻尖的汗,又将衣服往下扯了扯,笑看着重颜。
而重颜不知道的是,她破破烂烂的衣服下盖住的,是大大小小的伤,青青紫紫,除了被打的痕迹,甚至还有鞭痕,烫伤。
陈旧而简陋的小屋内,女子满身泥灰,傻笑看着一个受着伤裹着布带的男人,画面十分诡异,却意外和谐,两个人不过才认识不足一月,却好似相熟多年,好似在这个屋檐下,已经共同生活了很久很久。
……
渐至夏末,重颜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两人却默契地谁也没提这事,竟是谁也不肯先打破这种状态。蝉鸣得越发响亮,好像要喊破这炎热,喊破这浮躁不宁的心绪似的,汗覆在身上,一丝风也无。
又一日,重颜正站在窗边透气,忽闻屋外有打斗的声音,依稀间还听见了有人说话——是溸离。
重颜走到门边耐着性子听了片刻,又听不真切,一时放心不下,略微权衡一番后,便欲出门查探,刚推开门,便看见不远处溸离正扬着手,但打斗似乎已结束,或者说是溸离单方面地打另外两个人,另外两个是约莫十几岁的少年,许是害怕了,正忙不迭地跑掉。
溸离回头看见了重颜,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将他推回屋内,责备道:“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重颜道:“刚才那两个是……“
溸离道:“两个不长眼的小东西,还想骑到我头上?被我顺手打跑了。”
然而仔细一看,溸离嘴角流着血,衣着狼狈,想是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重颜道:“姑娘你和小孩子计较些什么?吓吓便罢了,动手做什么。”
溸离不说话,胸口起伏得厉害,手里握着拳一直没有松开。
重颜叹了口气:“有什么事忍忍便过了,打伤了还不是自己受罪。”
溸离道:“忍不了!他们先动的手,不打回去,下回还敢来!”她气鼓鼓地撅着嘴,活像个在外受欺负回家告状的孩子。
重颜忍不住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顺着她的话道:“好好好,打回去就打回去,是他们活该,疼吗?”
溸离自己又抹了一把嘴角,摇头道:“不疼。”比起之前的伤,这点还不算什么。
寻常女孩割破个手指头都喊疼的要死,她却是不管干活打架从来不喊累不叫疼,念此,重颜的心不自觉软了半分,语气也弱了下来,安抚道:“坐下来罢,我帮你看看伤。”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道:“你给我的药还剩些,不然让你家……你家里人呢?”
“……“
重颜这才发现,溸离几乎没有怎么提及过她的家人,只知道她好像有一兄一姊,枞欢寨里人应也不少,她却是自己独居得又远又偏。而溸离……也从未问过关于他的事,他的来历,他的年岁,以及……他为何会受伤。两人都在刻意回避着什么,萍水相逢,何须牵扯,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样的缘,一拍就能散了。
不待重颜靠近,溸离却是一把将他推开,生气道:“关你什么事?在我这里白吃白喝这么久,我这里也不能多留你,等你伤好了就快点离开吧。”
……
伤势已大好,重颜确实是得离开了,他这趟下凡有任务在身,烨王有他的天命,重颜却得为烨王,扛起整个大晟,他如何能随心所欲,更何况,他心里知道溸离应是有意于他,可他却装作不知,或者说,在知道后却退却了。
天璇给的烨王命格里似乎没有枞欢寨这一笔,连娶妻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枞欢寨的经历本就在意料之外,若说他是凡人也就罢了,可重颜是神,是为了给人间烨王收拾残局而下的凡,虽说命格之事玄而又玄,可他毕竟不是真的烨王,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将影响凡人气运,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更加不可任意行事。在一切尚不明晰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而且,退一步说,烨王自己都处在重重危机之中,且不论刺杀他的人究竟是谁,现在外面局势动荡,地处偏远的枞欢寨反倒是安全的,虽是匪窝,但毕竟也是溸离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是她的家。
而重颜出去后,迎接他的必将是残酷地争斗与厮杀,他还背负着一国的命运,烨王,还有等待着他的子民,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应她的。也因此,重颜并未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做生意惹上了江湖债,之后还得回去,否则举家都会受牵连。
不过溸离也能看出些许端倪,有一回替他洗衣服时,她突然道:“你当真只是做生意的吗?虽说你细皮嫩肉的,吃饭也斯斯文文细嚼慢咽,可是……我怎么都觉得你更像是……“
重颜不动声色,淡淡道:“像什么?“他虽套着烨王的身体,可依的还是自己的风格行事,皮囊能变,内里到底是另外一个人。
溸离道:“像是……“话到嘴边,似乎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甩了甩头,将衣服拧干,笑道:”没什么,你就像个富贵人家锦衣玉食游手好闲不劳而获的公子哥儿,哪里是做生意的料子,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赌钱赌输了,债主讨债给打的呢。”
“……”
深夜,月朗星稀,重颜半夜醒来后再无法入眠,依稀间听见屋外廊道上有人在低低说话,似乎只有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细细一听,这声音却再熟悉不过,重颜坐起身,背抵在墙上,他与她此时不过一墙之隔,可这一墙的天堑,双方不论谁却是一步都迈不出。
溸离坐在廊道上,用手撑着脸,看着天上的皎月,絮絮低语,许是说给月听,许是说给她自己听,然而在这样静谧的夜里,重颜却觉得,她细小的声音让这静夜更加安静。
重颜挪了挪位置,在更靠近她的地方坐了下来,想象着溸离此时的样子,嘴角不觉微微上扬,屋外的她此刻在想着怎样的心事——
两个人,一面墙,背对着背,一个人喃喃地说,一个人静静地听。
“我上次赶你走说的是气话,我巴不得你留下来陪我呢。”
那日她向他告状,还生了气。
“想来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是看不上我们这简陋的寨子的,要让你自愿从了我,不知道要跟你耗多久,搞不好是下辈子的事了。倒不如此刻趁这月色正佳,美景良辰,直接……嗯……了你,好叫你断了回去的念头,老老实实待在这里陪我。”
唔……
“你……若你实在不愿意委身山匪,那……你走时带上我吧?我知道你虽然瞧不上我,但我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断然也是不会亏待我的。更何况我洗衣做饭,劈柴生火,样样都行,不会白吃闲饭的。”
重颜听此,想笑却笑不出,目视着前方,亦有些出神。
“好吧,不过你走时可得小心,万万不能被我家里人发现了。山匪别的不会,打量人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好,他们一定会绑了你,问出你身世,让你家人花巨大的代价来赎你,到时候你麻烦可就大了。”
“唉……我虽不想让你走,可也不得不让你走,你的伤为何会好这样快?一定是我给你用的药太好了,我自己都舍不得用,早知道就不那么辛苦地上山给你采药了……”
“不行不行,多留你一日,就多一分危险,颜……公子,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小公子,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大局未定,江山未稳,东征西讨,战火连绵,若带她走便是害她,倒不如让她待在这静僻的深山中,人间不过短短一世,他是神,她是人,他与她终究是缘浅。
次日,溸离没有回自己的小屋,仿佛早已经知道屋里不会有人在等她一般,虽照常在外面干活,采药,但她宁愿在外餐风露宿,靠着大树休息也不愿回去。
其实溸离早就告诉过重颜如何避开枞欢寨离开的一条小路,她早就做好他随时会离开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发现对于他的离开竟是比想象中更难以接受,他走得潇洒,什么也没留下,她却需要咬着牙,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无碍,溸离安慰自己,只是需要花点时间重新适应罢了,她只是想让自己适应,回到原来没有他的日子,回到原本,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
你走了,还会记得我吗?
太多话还不曾说出口,就被悄无声息地吹散在了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