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汉子说的振振有词,似乎一口咬定了李世民的身份了。
汉子又啧啧称奇道:“想不到,你们巡查的排场这样大。”
王锦等人站在一旁,似乎也有感触,他们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同,他们本是打着盘算,非要从这扬州挑出一点毛病,可现在,他们不甚关心了,去过了芦花村之后,再来这宋村,变化太大,这种变化,是一种非常直观的印象,至少见这汉子的谈吐,就可窥见一二了。
“这”李世民一时无言,老半天,他才想起了什么:“县里的公告,你也记的这样清楚?莫非你还识字?”
“怎么不清楚?”汉子很认真的道:“我们都清楚,所有对咱们百姓的文告,那曾差役隔三差五,都要带来的,带来了,还要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念三遍,若有大家不理解的地方,他会解释清楚。等这些办妥了,还得让我们在这公告上进行画押呢,若是我们不画押,他便没法将公告带回去交代了。”
汉子说着,咧嘴笑了:“这规矩,你们都督府应当晓得的,怎么反来问我,这都不是你们都督府立的规矩吗?”
李世民反倒被这汉子问住了,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来敷衍。
陈正泰便在旁道:“这是故意考一考你,免得那曾度敷衍了事。”
汉子正色道:“这可不能敷衍,就算他敷衍,我们也绝不轻易画押,我等是小民,可也不蠢,这可都是都督府的新策,是那爱民如子的陈都督奉了圣天子之命,来体恤咱们百姓,他老人家绞尽脑汁,制了这么多爱民的举措,我们不明白,出了岔子怎么办?要吃大亏的。”
其余的村人在旁,个个点头,表示同意。
道理谁都懂,为何要念文告,大家不是心如明镜吗?就是广而告之,让所有人都知道,都督府现在在干什么,以后还需干什么,他们要干的事,是否跟俺们有关系,大家心里明白,才不会被糊弄。
起初的时候,许多人对此不以为然,可慢慢的,譬如口分田的置换,这文告一出,果然不久,差役们就开始来丈量土地了,大家这才慢慢信服。除此之外,还有关于整理税赋的事,各村报上此前自己的税赋缴到了多少年,而后,开始折算,都督府愿意承认此前的缴纳的税赋,未来一些年,都可能对税赋进行减免,而果然,快到交粮的时候,没人来催粮了。
这种种的文告,大家察觉到,还真和大家息息相关,这关系着自己的口粮和土地啊,是最要紧的事,连这事儿你都不认真去听,不努力去理解,那还了得?
李世民听到此处,不禁动容,他若有所思,将此事记下。
汉子道:“官人们既然来了,何不入屋里说话,我家虽却也能坐的下几个人,这不正好晌午了吗?只怕都饿了吧,我让婆娘下米造饭,你们巡乡,也是不易。只是你们这样多的人,我一个人可招呼不了。”说着与其他的人商议了片刻,便让各家都招待一些人。
李世民则和陈正泰、杜如晦几个去那汉子家,王锦鸡贼,竟也混着跟上来。
汉子家的屋子,乃是土屋,不过显然是修葺过,虽也显得贫困,不过好在可以遮风避雨,他婆娘显然是勤快人,将家里张罗的还算干净。
只是一进这屋里,墙面上,竟挂着一张画像,这画像像是印上去的,上头依稀看到此人的五官,不过显然画像有些粗劣,只勉强可看到样子,这画像上的人,仔细去辨认,不正是李世民?
却见画中的李世民,一脸严肃的模样,悬在墙上,不怒自威,虎目张大,仿佛是凝视着进屋的人。
李世民站在画像之下,一时瞠目结舌。
陈正泰也不禁无语,显然这画像太粗劣了,有点对不住自己的恩师。
汉子也跟着进来,突然道:“官人,你到时和这圣像中的人挺像。”
“哈哈”李世民背着手,尴尬一笑:“你家中何故挂这个?”
汉子便道:“现在都挂这个,你是不晓得,我听这里的里长说了,但凡你去衙门,亦或者是去扬州但凡是有牌面的地方,都时兴这个,你们衙里,不也张挂了吗?这可是圣像,乃是当今陛下,能驱邪的,这圣像张挂在此,让人心安。你想想,扬州为何新政,不就是圣天子体恤我等小民吗?这才派了他的弟子来此都督。现在市集里,这样的画像不少,只是有的昂贵,有的廉价,我不是没几个钱吗,只好买个廉价的,糙是糙了一些,可总比没有的好。”
那汉子说了几句,便想着要去炊房里交代一下婆娘了,于是告了一声饶,快步去了。
李世民依旧站在画像下久久无语。
陈正泰尴尬道:“恩师这个”
李世民居然没有提画像的事。
这等事,他也不好提,毕竟若是表现的欣喜若狂,倒是显得朕的格局有些小。
于是错开话题:“让差役宣告公文,倒是有几分意思。这你是如何想到的?”
陈正泰正色道:“恩师,其实治民的根本,就在于上传下达,如若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么,就算恩师再体恤百姓,这百姓们受了灾,便是朝廷拨发多少钱粮,也没办法让这灾民们分发到钱粮的,学生有一个故事,只是笑谈,就不晓得恩师愿不愿听。”
李世民饶有兴趣:“你说说看。”
“在某朝某地,有一人想要雇凶杀人,此人叫甲,这甲拿出了一百贯钱,雇佣了乙来杀戊,而这乙呢,得了钱,却又不想杀人,于是他便寻了丙来,给了他二十贯钱。丙得了钱,觉得二十贯如何能杀人,于是起了贪念,便又花了三贯钱,请了丁来,请丁去杀戊。你猜最后结果如何?结果就是,这一百贯钱,层层克扣,等到了丁的手里,区区三贯,莫说去杀戊,便是一柄杀人的好刀,也未必能买得起了。”
李世民听到这故事,不禁瞠目结舌,只是这故事细听之下,看似是滑稽可笑,却不禁令人深思起来。
陈正泰道:“其实朝廷的施政,也是这样的道理,恩师难道不念百姓吗?朝廷难道会坐视百姓们被盘剥和欺压而置之不理吗?不对,学生在长安,也在恩师身边,已听了许多爱民的话,也见了许多爱民的举措。可结果呢,却如这雇凶杀人一般,朝廷拿出了一百贯,结果到了刺史这里,截留了五十贯,到了县里呢,只剩下二十贯,到了差役这里,只剩下了三贯,那么真正能到百姓手里,让他们在饥馑之年里,度过灾荒的钱,又有几个铜板呢?学生不知道,也不敢去想知道。”
“所以,很多时候,律令再好,施政越妥当,可若是不解决这上情下达的根本问题,不告诉百姓,这钱从哪里来,大家能得多少的问题,朝廷便算是有堆积如山的钱,也填不饱这一层层的无底洞,钱粮发放下去,不过是喂饱了这上上下下的官吏而已。”
李世民听到此处,顿时恍然大悟,他细细思量,还真如此。
一时之间,忍不住喃喃道:“是了,这便是问题所在,正泰此举,真是谋国啊。这满朝诸卿,竟没有你想的周到。”
这话很无心。
却颇有几分打了杜如晦一个耳光一般,杜如晦面上依旧还带笑,并且微微颔首,表示认同的样子,心里却不禁生出了几分奇怪的感觉。
那王锦还抬头,盯着圣像,对君臣的奏对充耳不闻,只是看着这圣像一动不动,眼珠子好像都凝固了,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这陈正泰,还真他的是个人才。
我王锦要是能弹劾倒他,我将自己的头摘下来当蹴鞠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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