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齐见状即“嗐”了一声,笑道,
“我还真不觉得有甚么,不管你觉得这是屈辱也好,还是没骨气也好,还是别的甚么说实在的,我真是一点儿都不觉得,真不知道为何你会因此觉得我可怜。”
奈虎愣愣地看着努尔哈齐,不知道努尔哈齐从哪儿能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形容词。
努尔哈齐又笑道,
“风俗器物,皆为身外之物,如果一个人会因为穿甚么衣服、吃甚么食物、着的甚么样式的铠甲,就改变自己固有的族群归属观念,那岂不是对自己的族群文化太不自信了吗?”
“你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这个天下颠倒过来,汉人来穿女真人的衣服了,剃发也剃成女真人的样式了,难道汉人会就因此而否定自己是汉人吗?”
奈虎道,
“那当然不会。”
努尔哈齐歪头笑道,
“所以我也不会啊。”
奈虎道,
“可是如果是那样一个世界,那汉人的心里,肯定会有点儿不舒服啊,难道淑勒贝勒你不会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吗?”
努尔哈齐笑道,
“我心里觉得挺舒坦的,嗳,这事儿我也挺闹不明白的,不就是穿个衣服吗?如果一个女真人连穿一件汉人的衣服,甚至于是看到别人穿一件汉人的衣服,就心里觉得不舒服,那有问题的不应该是这个女真人自己吗?”
“或许你会说,你努尔哈齐跟汉人有杀父之仇,所以你必须厌恶有关于汉人的一切事物,我就觉得这种观点是基于汉人总是比女真人强大的观念上的,只有心理上弱小又极度自卑的族群才会恐惧其他族群的不同风俗。”
说话间,舒尔哈齐又拿来臂手替努尔哈齐戴上,这种臂手又被明廷称作臂缚,用好铁加钢打成,用熟狗皮作衬里,皮绳作带,手臂内侧的袖子则用紬布缝成。
努尔哈齐尽力伸展着手臂,大块铁片连串成甲覆盖在他的肩侧,狭窄的细小铁片衬在布上连成手臂甲,手臂甲完全遮挡住他的手臂外侧部分,一直顺到用来持弓搭箭的手背。
“越是心理强大而不自卑的族群,越是能接受外来族群的风俗与事物,如果我努尔哈齐因为杀父之仇,一见汉服汉甲,就恐惧得瑟瑟发抖,并且认为穿汉服汉甲的女真人就是对女真的冒犯,那么你觉得这样一个连汉甲都接受不了的努尔哈齐,当真堪为建州之主吗?”
奈虎支吾了半响,犹豫道,
“淑勒贝勒说得没错,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儿”
努尔哈齐穿戴好了臂手,继而又笑道,
“这器物本来就是供人使用的,自古从来没有人使用了器物,反而被器物奴役的说法。”
“这种说法只有那种一被强敌打败,就自此在心理上变得孱弱无比,从此一见到异族器物就以为会被器物奴役的胆小之人才会认可。”
“汉唐之时,汉人也睡胡床、吃胡饼,难道这代表汉人便因此而弱于胡人吗?倘或我因杀父之仇,而一见女真人穿汉服便情绪失控,这难道是我努尔哈齐勇敢的表现吗?”
努尔哈齐全副汉甲武装地拍了拍奈虎的肩膀,爽朗笑道,
“真正的巴图鲁是不会一见自己的女真同胞穿汉服、习汉俗就破口大骂的。”
“就像我努尔哈齐将来要报仇,也只会去找汉人报仇,而不是以穿汉服戴汉甲为借口,去为难苛责我建州部族中的女真人。”
“以风俗器物为理由去责难同胞,那是典型的窝里横,如果我努尔哈齐只会窝里横,那怎么有资格当这个建州之主呢?”
奈虎顿时张口结舌,他立在努尔哈齐面前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慨叹道,
“淑勒贝勒你真是真是比汉人还像个汉人。”
努尔哈齐哈哈大笑,伸展了一下手臂道,
“可惜只有汉人认为的汉人才是汉人,我自己说我是汉人都不算数。”
费英东这时穿戴完了盔甲,远远地朝努尔哈齐插话道,
“你要汉人承认你是汉人,那是不好办,自太祖皇帝至今,蒙古人陆陆续续不知归化了多少,却也不见朝廷承认归化蒙古人就是汉人。”
何和礼亦道,
“汉人就是无法平等对待其他族群,非得觉得归化者都是冲着好处去的,真是不知是自卑还是自大,淑勒贝勒能如此迎合汉人的想法,已是难能可贵。”
努尔哈齐笑着反驳道,
“历史上还是有成功归化为汉人的异族之主的。”
奈虎好奇道,
“谁啊?”
努尔哈齐回道,
“据说昔年那乱晋的五胡之一,汉赵开国皇帝刘渊,便是南匈奴单于于夫罗之孙,左贤王刘豹之子,因他祖上的冒顿单于之后与汉室公主有联姻之故,他便改姓刘氏,追认并尊奉后主刘禅为正统,以汉为国号自立。”
“如此一来,这刘渊成功称帝后,后世提起他时,竟连他的匈奴本名都不知该叫甚么了,这匈奴之后,成功归化成了汉室刘姓帝王,连正统都从冒顿变成了刘禅,这难道还不算是成功的异族归化者吗?”
帐中众人都不如努尔哈齐熟知历史,更不知刘渊其人,于是一时皆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奈虎又道,
“这人是挺厉害的,不过我觉得这人不太好学。”
努尔哈齐道,
“是不大好学,但总是个目标。”
奈虎忽然觉悟道,
“原来淑勒贝勒想得到克五十的首级,是想自己将克五十的首级献给朝廷,然后借此取得朝廷的认可吗?”
努尔哈齐点头笑道,
“正是。”
奈虎道,
“那这不就是女真同族自相残杀来讨好汉人吗?”
努尔哈齐正色道,
“不对,我意图杀克五十、宁谷钦,是以我建州为中心的战略考量,并非杀同族而取悦异族,建州不独有女真人,将来还会有汉人、蒙古人、朝鲜人。”
“如果总是拘泥于族群异同,见到女真人就毫无原则地讨好,见到异族就毫不留情地屠杀,那么我建州则永远只是屈居于这黑山白水间的一席之地。”
奈虎听罢,终是怔愣了一会儿,道,
“淑勒贝勒说的道理,我虽然认同,却总是为你感到不值。”
努尔哈齐问道,
“为何不值?”
奈虎摇摇头,道,
“我只是在想,如果如果李总兵当真如此信任淑勒贝勒,他为何不送你一套真正的汉制重型铠甲,反而送你威力远不及火器的弓箭呢?”
努尔哈齐收回手来,自信满满地朝奈虎笑道,
“没关系,循序渐进么,总有一天,我会让父亲心甘情愿地以汉甲相赠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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