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折转过身,殿中灯火将她的侧形描出了一个细绒绒的光边儿,她生得不高,加上一张瘦瘦的小脸,极其符合现代中国白瘦幼的主流标准,只是朱翊钧定睛看去,却发现李氏全身素淡,唯独那一张嘴唇又红又艳,饱满得正式而美丽,仿佛一颗鲜艳欲滴的大熟樱桃。
晚明的后宫女眷是不兴这样上妆的,她们的口脂只停留在唇部内侧的浅浅一抹,类似于现代的“咬唇妆”,说是樱桃小口,实则红就红那么一小牙儿,一张口就先减了三分气势。
李氏就不受这种风气的影响,尽管她现在的脸实则不适合现代的大红唇,但是她仍然坚持在她那还略带稚气的脸上尽心竭力地营造一种气场爆棚的假象,
“你说你不会因为你是皇帝而改变,也不会因为认识我而改变,那么如果是为了这个国家呢?如果是为了抵御外敌呢?”
“难道日本人、蒙古人和满人意图染指大明之时,你还能如此这般地坚持不杀人吗?”
李氏一面说,一面迈开步子,慢慢走到了方才魏忠贤站立的地方,
“别告诉我说反击侵略不算杀人,你是皇帝,你指挥了战争,那就算是杀人。”
朱翊钧看着李氏那娇艳的唇心想,这意思可是一点儿都不像把我当作皇帝,
“那不一样。”
李氏反问道,
“怎么不一样呢?是因为指挥战争对付的是一个庞大的目标,是某个具体的国家或部落,而非某个具体的人吗?”
“那我告诉你,打仗死的也是人,不是某种虚拟指代,前线士兵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所组成的。”
“那些没名没姓的士兵也是历史上,或者说是在这个时空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他们与整个大明所比较起来也是所谓的少数,还是那种必须要牺牲的少数。”
“难道到了万历三大征的时候,你也这样畏首畏尾,就因为要满足你那现代人的道德虚荣,而对入侵者坐视不理,甚至听之任之?”
朱翊钧重复道,
“道德虚荣?”
李氏昂首看着他,
“是,道德虚荣,这个词是我发明的,你主张和平、主张平等,这当然没有错。”
“只是在万历朝这个环境里,你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我觉得你所谓的主张和平与平等,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道德优越感。”
“你仿佛无时不刻地在用一种极端理想化的人格标杆来衡量自己,就好像是现代西方社会的”
朱翊钧笑着接口道,
“白左圣母?”
李氏笑道,
“我觉得我们不能假定性别,应该说是白左圣父,我不是说白左有问题,关心移民、少数派、、环保、动物保护,这很好啊,我也喜欢看你说我尊重女性,我不歧视跨性别者,我们不能牺牲少数人的权益,关键是这一套在现在它就是行不通,生产力匹配不上。”
“如果甚么都用现代白左作为评价标尺的话,那严格意义上来说,努尔哈赤也应该被认作是少数派,因为满人是少数族群,就跟当年美洲原住民一样,努尔哈赤为满人的生存而奋斗,又有甚么不对呢?”
“那成化犁庭也不应该被歌颂了,因为按照白左标准,它的性质就跟殖民者屠杀美洲原住民是一样的,唯一区别是,成化犁庭没把满人都杀尽或全部同化,而殖民者成功把美洲土著彻底给灭绝了。”
朱翊钧纠正道,
“还有一个区别,明宪宗没有给当时的女真人设立感恩节。”
李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啊,所以你难道现在要说,努尔哈赤也应该是被保护的少数族群,天启、崇祯两位皇帝不应该反击入侵的满人,而是应该去同化他们、甚至尊重他们的文化习俗吗?”
朱翊钧缓缓道,
“我没说努尔哈赤或者满人不该被杀。”
李氏“哈”地一声一展手臂,她这动作有些夸张,让她自己显得像是一个正在表演活报剧的喜剧演员,
“你看这不就是一个逻辑漏洞吗?如果你主张平等,那么从理论上来讲,努尔哈赤的性命应该和大明每一个公民的价值是一样的,那么凭甚么努尔哈赤就该被杀,那些阻碍改革的国家蛀虫就不该被杀呢?”
朱翊钧笑了一下,是男人即将给自己女朋友讲俏皮话的那种笑容,
“满人的命也是命。”
李氏怔了一下,放下手臂道,
“甚么?”
朱翊钧跟着一怔,忽然想起她上辈子并没有活到能听懂这个梗的那个时间点,不禁心下怅惘,
“没甚么,我只是”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道,
“我只是不赞同你说的生产力匹配不上这种言论。”
李氏道,
“为何?”
朱翊钧道,
“我觉得这像是一种心安理得奴役古人的借口,你我明明都知道甚么样的制度和文化能让大明百姓生活得更好、更有尊严,但是就是要说生产力匹配不上,所以只能受你我的统治。”
“假使统治出了愚民,你或许还会高高在上地说上一句,看,这就是生产力匹配不上的原因,等于循环论证嘛。”
李氏道,
“确实是循环论证,如果你坚持不杀人,那么你永远跳不出这种循环,你想想朱翊镠为何宁愿去河南封地当一个一事无成的王爷,都不愿意去奉旨开海?”
“人家那表面上说是碍于祖宗家法,其实心里门清儿,大明的土地兼并已经和官绅宗室的利益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了,你说你要变革,哪方面的利益都不去触动,仅仅靠商人和外戚去拓展对外渠道,那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要是真的一上来就杀人,杀得血流成河,让朱翊镠看在眼里,说不定他就同意带头实行藩王出海了。”
朱翊钧道,
“咳,你说得对。”
李氏抬头望向他,她想历史上的九千岁魏忠贤最终决定倒向当时已经是太子的朱常洛是多么有先见之明,一个人但凡有一点仁懦,坐在帝位上终会显得心志不坚。
老魏肯定是早早地就看出万历皇帝根本下不了狠心去替换太子,这才能把后来的阉党经营地那般有声有色。
而朱翊钧呢?
他的问题比万历皇帝还严重,他是心志坚定,可他不愿作现成的君王,他简直神圣得像是里的耶稣。
为甚么说像是耶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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