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你向皇爷去告发,那大约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皇爷相信了你,当场就把马谦给杖杀了,这一处分一下来,外廷和贵妃娘娘肯定立刻就知道了,别说马谦在翊坤宫有相好,他就是没有这个对食,贵妃娘娘又如何会不对你心存芥蒂呢?”
“轮船招商局本来是想用漕船的通行许可与地方州县的料银陋规,让地方官吏和漕帮相互博弈,破除官官相护之勾结,现在事情刚刚有了一点进展,八字都没一撇呢,你就出来说内官监意图趁机从中渔利,这不就是在暗指郑国泰他公器私用吗?”
魏忠贤问道,
“内官监也能和轮船招商局扯上关系?”
徐应元反问道,
“咋没关系呢?内官监如果接管了龙江船厂,那造出来的海船是不是得经过轮船招商局?你想咧,原来地方那么点陋规,收那么点船料银子,现在漕船不用了,收的银子还是那点儿银子。”
“皇爷仁厚啊,不许地方多收老百姓的税,统共那么点银子,一改造海船,这海船质量好不好,皇爷能一艘艘检查得过来?到头来还不是内官监和轮船招商局跟着督办?”
“本来大家通力合作,内官外戚一齐为皇爷办事,和和气气的,你一跳出来,啪地一声,忽然就把这一团和气打碎了,内官监死了个主事的宦官事儿小,让贵妃娘娘心口堵了生了气事大。”
“不是说郑国泰是不是一定拿这点银子的问题,就这一点船料银,人家未必看得上眼,只是你这一说,倒显得贵妃娘娘像蓄谋已久,为了那么一点银子还得跟内官串通了来私吞,就算皇爷心里不觉得甚么,那贵妃娘娘能好受吗?”
“就算贵妃娘娘受得了,没想到那么多,那外廷的科道官可就有得说了,这事儿一旦跟太子之位扯上哪怕一丁点的关系,它肯定就没完没了了,开海的事就铁定被科道官的嘴皮子缠上了,再也摆脱不下去了。”
魏忠贤想了一想,道,
“也是,女人有的时候就格外小心眼,尤其生过孩子的,一遇到甚么事儿跟孩子有关的,那要是一头钻进牛角尖里就出不来了。”
徐应元接着道,
“而且皇爷即使碍于你的言辞,不把龙江船厂拨给内官监管辖,最后执掌它的,也必定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之一,道理很简单,六百万银子,人人想赚嘛,皇爷对外廷又不是全然相信。”
“倘或到时管辖龙江船厂的是其他衙门,那你自己想想,你还能掺和进海贸的事里来么?忙活了半天,倒为别人作了嫁衣,我看你也不像那么阔气的人啊。”
魏忠贤这时倒不小心眼了,反倒很豁达地笑了一笑,
“那另一种可能呢?”
徐应元回道,
“另一种可能就简单了,皇爷不相信你,为安定人心,当场就把你给处置了。”
魏忠贤笑道,
“说不定我就刚好不想活了,想拉人下去同我陪葬呢?”
徐应元道,
“不想活的人也不像你这样啊。”
魏忠贤问道,
“我咋样?”
徐应元扫了一眼魏忠贤面前空了一半的食碟,
“恁能吃、恁能喝。”
魏忠贤笑了起来,
“说实话啊,我是不想连累孙秉笔,说好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做人得讲信诺呀。”
徐应元一听这话就放下了心来,万历年间的孙暹,身边压根就没缺过愿意养老送终的小阉,魏忠贤的意思很明白,是他自己还想活到给孙暹送终之后呢,需要这份信诺的是他老魏,不是孙暹。
于是徐应元回道,
“是得讲信诺呀,咱们做事不能单为自个儿打算,还得惦记着孙秉笔呢。”
魏忠贤道,
“那是,说到孙秉笔,这事我就琢磨了啊,那马谦和苏若霖同你我勾连,这事儿它瞒不过孙秉笔去啊?何况我若是办差回来向皇爷提议要让内官监执掌海船制造,那也忒引人注目了……”
徐应元打断道,
“我啥时候说要让你去向皇爷提议了啊?”
魏忠贤问道,
“那你啥意思啊?”
徐应元道,
“皇爷是有文化的人,我方才就说了嘛,那有文化的人能相信咱们的一面之词吗?有文化的人都相信笔墨文章上写出来的漂亮文字,所以这件事靠说是说不通的,必须要把这件事落到纸面上去。”
魏忠贤道,
“纸面上?你是说……口供?”
徐应元点头道,
“没错,你刚才不是说皇爷要废了王承勋的爵位吗?只要咱们能想办法,在王承勋的罪状上加上一条‘贪墨料银’,让皇爷以为外廷的勋贵臣工沆瀣一气,不可信任,这样一来,造海船的差事不就能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咱们内廷手里吗?”
魏忠贤谨慎道,
“可这拷问要犯一向是东厂负责的啊,即使加上这一条,倘或那王承勋抵死不认,那不是反倒弄巧成拙了吗?”
徐应元笑道,
“张鲸的地位现在不稳当,皇爷的事,他现在不敢多说话,科道官弹劾他的奏疏是一道接一道,都是皇爷给他压着,倘或皇爷现在要他办个人,他难道还会有二话不成?”
魏忠贤到底是生平头一遭干这种落井下石、构陷罗织之事,心下总觉得有些不妥,
“赌这一遭,倒也不是不敢,不过你得先向孙秉笔知会一声,否则这区区内官监还倒过来指挥咱们司礼监,那也太不成体统了。”
徐应元见状,知道魏忠贤已然是被自己说服了,心下不知高兴得如何是好。
他能替马谦和苏若霖运作这件事,一来确实是因为同情苏若霖的境遇,二来是他眼热海贸所带来的种种利益,三来是他初来乍到,苦于没有出头之机。
如果能在皇爷最重视的海贸里占上一个位置,无论开海是否成功,他都能寻到机会,让皇爷注意到他的能力,这不比花上二十年在内书堂里苦苦读那些四书五经轻松便宜多了?
而魏忠贤能答应下这件事,却也不完全是见钱眼开,而是因为他心里的那一点不安定。
他说不清那一点不安定是打哪儿来的,或许是皇帝对他不寻常的态度与重用,也或许是他心底就根本不看好朱翊钧所说的投票与改革,又或者根本甚么原因也没有,纯粹是天太冷了,他想念家乡的火炕,于是便不由自主地抱团取暖。
魏忠贤这么想着,抬起手来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这一回他喝得相当顺畅,连咕嘟声都没有了,仿佛忽然多长出了三个胃,像牛一样,无论吃喝甚么,都要进行多次反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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