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又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呢?”
郑国泰道,
“他们晋商要做茶叶生意,每年都要从福建武夷山购茶运至罗刹国恰克图,这一路过去,汉口以南皆靠船运,长年累月下来,晋商便与运河漕帮勾连相交,彼此亲厚。”
朱翊钧奇道,
“朕原只听潞王说漕口盘根错节,多按地区营卫划分成帮,不想晋商竟也牵涉其中。”
郑国泰为佐证自己所言句句属实,连忙解释道,
“是,是,商船其实最怕遇上漕帮,若是不与漕帮交好,那这水运一路,则处处可为漕口敲诈勒索,臣曾听那范明所述漕帮种种不法之事,他们有的会用漕船故意撞上商船,然后就说商船毁坏朝廷的官产,要求赔偿,还有的会设计把漕米放到商船上,回过头来诬陷商船偷盗漕米。”
“最肆无忌惮的,还敢仗着人多势众,驾着漕船在大运河上铁索连环,阻拦河道,公然向商船讨要买路钱,因此晋商只要继续想用水路运输商货,则必然时时留心漕路所涉人事的风吹草动,片刻轻忽不得。”
朱翊钧内心感叹,难怪自己在现代的时候总是听到政府一再强调,领导工作要深入实际,深入群众,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果然罢,封建特务统治不得长久,再建十个东厂,再招收十万太监,也不及一个深入基层的范明,也怪不得八大皇商待皇太极一上台就迫不及待地向满清表忠心去了,人家从一开始走的就是群众路线,群众都知道大明已经日薄西山了,就崇祯皇帝还在紫禁城里幻想着重振朝纲呢。
晋商真无愧是明清两朝最接近现代经济形态的商人集团,早在资本主义兴风作浪前的万历年间就参透了“资本无国界”的道理,倘或满清不是个与朱明半斤八两的封建政权,八大皇商的那一把说不定还真是赌赢成了大资本家了。
“你先起来坐下罢。”
朱翊钧深度展现了一个现代领导重视基层意见的优良作风,
“这漕工纠集,总有缘由,你可知此事事起何处?”
郑国泰慢慢站起身来,郑贵妃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掏出帕子,一面给郑国泰拭面,一面安顿郑国泰坐下,看上去既是心疼自己兄弟,又是唯恐御前失仪的罪过落到郑国泰头上。
郑国泰的一张俊脸依然是好看得无懈可击,即使眼泪鼻涕一大把,也不妨碍他那脸上一塌糊涂得好看,
“臣听那范明说,是因为漕工们听说了朝廷改革马政,马户们都能投票选吏,又因觉得漕运改海运甚是不公,于是想纠集起来反对开海。”
郑国泰的眼睛被帕子擦得红红的,
“皇上,臣这差事委实没法儿干了,再干下去,延误了京运白粮的运送,那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郑贵妃也替郑国泰着急,但她是领教过朱翊钧当初开海时的决心的,于是闻言忙周旋道,
“虽说此事关系不却也不是你一人说不干就不干的,怎么说也该先知会永年伯和武清侯一声,皇上日理万机,难道就偏照顾你一人独享清闲?”
朱翊钧不管郑家兄妹如何担惊受怕,搪拖塞责,只是兀自稳定心神,认真问道,
“这百万漕工的诉求,就只是让朝廷停罢海运?”
郑国泰吸着鼻子点头道,
“都是打着要与马户同工同权的旗号,这群刁民,竟是半点不能体恤皇上苦心。”
朱翊钧相当灵醒,一听之下就抓住了郑国泰话中那藏头露尾的重点,
“朕的苦心?你的意思是,那漕工也想像马户一样投票?”
这回郑国泰便只是点头,不敢再说话了。
朱翊钧这下明白为何郑国泰方才只说“纠集生乱”,不道“纠集造反”了,这投票的主意是他这个皇帝提出的,倘或漕工要求票选是“造反”,那将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又置于何地呢?
“这诉求很正当嘛。”
既然郑国泰没说“造反”,朱翊钧当然也不会硬要定性成“造反”,郑国泰说“造反”后头还可以翻案,他要一说“造反”,那铁定就是要出动官军镇压漕工了,他朱翊钧还没那么无耻,自己制定的政策刚刚出现了一点儿偏差,就把罪过都推到无辜百姓身上,
“这个漕工要求投票,朕是绝对赞成的,你怕漕工纠集生乱,朕不怕,别说百万漕工,就是来他个千万朕也不怕,你觉得这个漕工得了选票就能把天翻过来,朕看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朕记得天顺、成化年间,湖广山区那儿有两个流民,一个叫刘通,一个叫李原,家乡闹灾活不下去了,就跑到山里靠垦荒开矿生存活命,但当时湖广一带设有山禁,不许逃来灾民入山,当地的小吏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接到命令就强迫人家搬家。”
“刘通和李原占着的那个山头的农民就说了,你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知县老爷你也有一个巢,我把你的巢搞烂了,你要不要叫几声?于是为了反对官府封山,刘通和李原自封为王,从湖广一个山头领着一群灾民一路打到汉中。”
“当然后来刘通和李原还是被俘杀了,他们确实是该杀的,都弄成造反了嘛,不杀说不过去,不过从结果上来说,灾民还是胜利了,刘通和李原伏法之后,宪宗皇帝不但收回了封山令,而且还下旨在荆襄山区设立郧阳府,增置竹溪、郧西等七县,朝廷给那些跟着刘通、李原的灾民好好地做了安排,允许那些灾民开垦荒地,成为合法编户良民,于是事情就解决了。”
“这样的情况在本朝历史上还真不少,因为朝廷里总有这样一些人,好像得了天下,就高枕无忧,可以横行霸道了,不去解决百姓问题,总是混淆是非,把百姓的合理诉求看作是无理取闹,非要迫使人家揭竿而起,真成了刁民反贼,坐实了这些人的偏见,这些人就心满意足了。”
“朕是不信我大明百姓里存在着如此之多的反贼的,只有像秦始皇那样的暴君才会把百姓当作囚犯来管理,朕是很相信老百姓的,你方才话里话外,就是觉得百万漕工一旦得了选票,一定都会对海运投反对票,朕不这么觉得。”
“他们就是因为现在手中没有选票,才会采取这种激进的方式来表达诉求,倘或他们有了选票,能自如地对朝廷政策发表意见了,朝廷也能好好地跟他们解释了,他们一定会支持开海的。”
“他们现在如此执著于漕运,无非是朝廷的后续工作没有做到位,依朕说,给漕工选票,翻不了天去,即使漕帮都罢工了,那船运未必也不是通行不了了,朕先前就说了,要恢复永乐年间七下西洋之盛事,首先必得造船,这人不配合,难道船也能跟着作乱吗?”
郑国泰静默片刻,又吸了下他那格外英挺的鼻子道,
“臣正要向皇上禀明此事皇上有所不知,那些漕工据说正预谋着要砸了造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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