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齐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一口渺然的明亮白牙,这时候他既不像汉人,也不像女真人,反而像是流落在蒙古国中的契丹辽人,对于族别大义比较马虎,学了儒理、舍了母语,还不忘要教会蒙古人仁慈博爱,个顶个的和平主义者,
“你想趁虚而入?可省些气力罢,你说的这两类人是绝不会剃了发来投奔女真的,我敢跟你打赌,纳林布禄,他们宁愿饿死在朝廷的苛政之下,也不会因为你施舍的小恩小惠而听命于我们女真人。”
清太祖低下头来,巨大的一只手攥住孝慈高皇后十三岁的柔荑,他仍是在笑,
“这些人就是这样不讲理,死都不讲理,同他们讲理没用啊,他们就是觉得咱们是蛮夷,讲的道理再对也是蛮夷。”
纳林布禄道,
“你连试也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没用呢?”
努尔哈齐笑着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呢?”
清太祖无奈而温煦地笑,笑容中有了辽东几十年后的白骨遍野和千里赤地,
“我已经试了好多好多次了,再试下去我自己都要变成汉人了,可是没用就是没用,即使我想救人,可被救之人不需要我们去救,那有甚么办法呢?”
纳林布禄道,
“对付一支军队不一定要收买嘛,瓦解比收买可管用多了。”
龚正陆闻言问道,
“那贝勒准备拿甚么去瓦解辽东边军呢?”
纳林布禄道,
“我用事实啊,他们为朝廷牺牲得实在太多了,我只要向他们讲明这种牺牲是不合理的,他们的心底自然会产生动摇。”
努尔哈齐笑着摇了摇头,道,
“根据我之前的经验,戚家军的逻辑是这样的,倘或有普通军士受了害,那一定要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倘或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就是朝中奸臣与阉人作祟倘或不是奸邪作祟,那便是皇上一时受了蒙蔽倘或不是皇上受了蒙蔽,就是政令执行过程中偶出差错,在所难免。”
“总之,整个大明总体来说是欣欣向荣的,个体受害是小概率事件,只是不幸降临到了他们身上,一旦这种逻辑在脑中扎下了根,你再怎么同他们举例也没用。”
“即使你用岳飞给他们举例,他们也会说从两宋三百多年的历史上来看,岳飞受害是小概率事件,你怎么不多看看那些君臣相得的正面例子呢?你怎么能因为就冤死了一个岳飞,而否定南宋的抗金成就呢?”
“我同汉人打了这些年的交道,学到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只能容得正面而容不得负面、听得赞美而听不得批评,那这个群体基本上是外人救不了的,不信你可以去试试,看看是戚家军先被朝廷饿死呢,还是你自己先被戚家军打死。”
这是威吓,更是实话,因为皆有而鲜活动人,
“宽奠六堡的情形甚至比戚家军还要复杂,戚继光到底是已经走了,可宽奠六堡是父亲于辽东开拓的新疆八百里,朝廷前几年重视异常,怎么会因为区区一次的军饷短缺,就倒向我们女真人呢?他们若愿与我们女真人合作生意,便已是我们的荣幸了。”
孟古哲哲忍不住道,
“这些汉人士兵对朝廷也太忠诚了,好像无论朝廷对他们干了有多么过分的事,他们都可以默默忍受下来。”
努尔哈齐道,
“我本来呢,也觉得这种忠诚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后来我在父亲身边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一下,我发现这种想法的来源其实不单是忠诚,忠诚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孟古哲哲问道,
“那除了忠诚,还有甚么原因呢?”
努尔哈齐回道,
“还有一种概念,叫作大局观,我发现大明最厉害的一件事情,就是能给普通百姓和底层士兵灌输大局观,让他们能自动脱离自身处境,总是站在皇上和朝廷的立场上看待问题。”
孟古哲哲道,
“能为皇上和朝廷考虑,那不是一件好事吗?”
努尔哈齐笑道,
“对于皇上和朝廷来讲是好事,可是对于势单力薄的普通百姓而言,却并非如此,因为我发现一个人一旦拥有了大局观,习惯从上位者的视角评判事物后,他就会失去对底层和自身阶级的天然共情能力和怜悯心,会自动把个人当作可以为朝廷随意牺牲的蝼蚁。”
“就比如说戚家军罢,我可以笃定,倘或纳林布禄说穿他们所遭受的不公,他们也根本不会想到去反抗朝廷,他们反而会这样想,皇上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啊,哪朝哪代的改革能没有牺牲呢?我们只不过是饿一饿肚子,和前朝流血又流汗的那些先辈比起来又算得了甚么呢?”
“他们看待这件事的时候,和我们女真人是不同的,我们女真人觉得他们是受了委屈,他们却觉得自己是在为朝廷做一些有重大意义的牺牲,倘或这时有人告诉他们的这种牺牲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般重大,他们一定会恼羞成怒。”
“因为你告诉了他们这一事实,就相当于在辱骂他们是不配和皇上一起谋划大局的渺小的蝼蚁,大明的百姓是最不愿承认自己是蝼蚁的人了,这个道理我也是经历过许多事后才总结出来的。”
孟古哲哲闻言不禁咋舌道,
“这种心态可真是太扭曲了,那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是根本没有办法去瓦解他们?”
努尔哈齐拎起孟古哲哲的手,将少女那幼小而粉嫩的尖细指尖使劲而轻微地触碰到自己清爽而留有青茬的下巴上,
“这倒不然,忠诚者最恨其忠诚不被其效忠者所识,我们瓦解不了戚家军,但是可以通过戚家军去瓦解其他愿不顾利害效忠朝廷之人。”
纳林布禄想了想,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帮他们”
努尔哈齐迅速反问道,
“为何要帮?我等称臣于大明,理应恪守己责,如何能反客为主,与辽东边军勾结?再者,这军饷不济是马政改革的结果,这是皇上下的旨意,我等既为臣子,自不可行那阳奉阴违之事。”
孟古哲哲被努尔哈齐这一番突如其来的道貌岸然之语给惊住了,她想,这汉人的语言竟有这般无穷大的魔力,能让一个巴图鲁在开口的一瞬间忽然变成了一个伪君子。
龚正陆接口道,
“关键是必须得让皇上亲自否定投票这种选吏方式,我有预感,倘或马政改革能成功,皇上一定会再下旨将这种选拔方式推广到其他领域。”
“如果这种选官方式在推选小吏上流行起来,那现在碍于种种原因不得不费心费力与女真人交易的行商可就没那么多阻碍了,要是有钱就能买选票当官当吏,而不用通过科举,那商人这一群体必定会迅速崛起。”
“而一旦商人拥有这样的希望与特权,那么他们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到大明各地赚取钱财,倘或真有那么一天,那女真人一定会因为商人积累财富而失去辽东这片自有领地,财富绝不能与权力挂钩,这一条路径必须全数堵死。”
“而眼下堵死这一条路径的最佳方式,就是让皇上知道这马政改革给辽东边军造成了何等苦果,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纳林布禄睨了龚正陆一眼,道,
“那照这样说来,叶赫与建州两部竞卖人参之事依旧不能得到解决啊,万一皇上不承认自己的过失,坚决认为马政改革是正确的,那可怎么办呢?”
努尔哈齐淡笑道,
“那便干脆我们两部合力,努力造出船来,把辽参卖往海外好了。”
纳林布禄怔了一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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