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镠同朱翊钧长得有五分相似,是个相当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但十九岁的青春年纪给了他丰满定义的加成,让见到朱翊镠的人都感到那不过是营养过剩造成的结果。
朱翊镠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青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是一种中国非独家庭中典型的受宠幺弟形象。
朱翊钧看着朱翊镠便想,无怪乎他能理直气壮地劝皇帝杀人。
朱翊镠一看就是那种从生下来开始就没讲过纪律的混世魔王,一辈子都有人为他的天真和单纯托底,所以他可以尽情地天真和单纯。
即使那天真单纯在外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也绝对不会因此而忍心责备朱翊镠半分。
“咱们大明哪儿有那么多贪官可杀?”
朱翊钧温声道,
“四弟,你先说说,这朝堂之上到底哪个是贪官啊?朕怎么一个都没瞧出来呢?”
朱翊镠随手拾起座边的一把洒金毛竹川扇,川扇在明朝是贡品,每柄率值一两黄金,是皇家御用的怀袖雅物,
“申时行不就是一个?”
朱翊镠说得漫不经心,李太后和朱翊钧也并不认真。
万历十五年的藩王早已全然成了被皇家圈养的猪,猪拱人是可爱,但人要同猪较真,那就是大失体面,太把猪当一回事了。
朱翊镠提申时行,就是觑准了万历十五年的申时行不敢把即将之藩的潞王当成一回事。
就算这话传出去了,申时行想生气也没地方去拿捏朱翊镠,藩邸的栅栏一关,人和猪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物种。
他申时行又不负责饲养藩王,这断不断食粮还得先看看皇帝脸色呢,哪里是他申时行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
何况申时行又是那么一个不会生气的“软熟之相”。
朱翊钧道,
“申时行哪儿贪了?”
朱翊镠轻摇着扇子笑道,
“他贪得在苏州老家都造起园子来了,皇上怎么都不管管呢?”
李太后这时开口道,
“你又看上人家的园子啦?”
朱翊镠的两根粗眉一拧,阔落落地回道,
“哪儿啊?不是皇上刚在这儿问我吗?自太祖皇帝起,我朝就没有在江南分封藩王的先例,太祖皇帝不许,单我一人看上申时行的园子有用吗?”
朱翊钧笑了笑,道,
“造园子就造园子,大明首辅连座园子都修不了,传出去不给外夷笑话?”
朱翊镠道,
“那也要看是谁替申时行造的啊。”
朱翊钧道,
“谁造的啊?”
朱翊镠摇摇扇子,
“是徐泰时造的。”
李太后“哦”了一声,道,
“我记得他,万历十一年慈宁宫正殿遭火灾,后来是他主持修复的罢?”
朱翊镠点头道,
“就是他。”
朱翊钧慢慢道,
“人家造座园子,又没干甚么大逆不道的坏事,你也来背后说他?你若是想造园子,河南这么大一块地儿还不够你造的?”
朱翊镠道,
“臣要造园子,那钱和地都是皇上赏的,他申时行的钱和地却都是哪儿来的呢?”
朱翊钧心道,没想到江南四大名园之一的苏州“留园”在建造之初,竟还有被说来路不正的过往。
朱翊镠见皇帝不语,自顾自地接下去道,
“皇上还说臣名声不好,怎么也不瞧瞧他们士大夫的好名声都是打哪儿来的?”
“一边一起做我们家的官,一边一起贪我们家的钱,今儿你吹我,明儿我捧你,姻亲联络,师生乡党,沆瀣一气,一个攀一个,一个搭一个,一个捆一个,这名声能不好吗?”
朱翊钧心想,原来晚明的藩王也有觉得自己吃亏了的时候,
“申时行在苏州要真有甚么欺压良民的不法行为,言官早就上本参奏了。”
朱翊钧用一种“朕心里都有数”的语气淡漠回道,
“前几年他刚当上首辅的时候,御史还借他的长子申用懋和张四维之子张甲徽来告诫朕要‘严科举之防’呢。”
朱翊镠道,
“这不算甚么,阁老们的儿子得功名必有那么一遭儿,言官要紧的话不说,单拿这种事来唬弄皇上,皇上竟也信他们?”
“皇上别瞧申时行在苏州没敛甚么大财,他家那两个姻亲,一个直塘徐氏,一个乌程董氏,加起来都富冠三吴了。”
“太祖皇帝不在江南封王,是为恤朝廷财力,现在倒好,一个破落户,不过是书读得好些,入赘个儿子,就能当‘江南王’了!”
朱翊镠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好听,但总体而言道出的也都是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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