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三十六年九月,陈都午门。
这地方古来就是杀人的刑场,如今时至仲秋,满地落叶,更添几分萧瑟凄凉。
两个壮实的狱卒押着个披头散发衣裳脏污的身影出现,走近了,风掀起些碎发,露出张倾国倾城的脸,可惜沾了血,瞧着不再美丽,反而吓人。
围在刑场下观刑的百姓先是为她的容颜所惊,转瞬又小声谈论起这个女子的是非来,说来说去,左不过是说她视礼法为无物,仗着家里宠溺胡作非为,不知廉耻地勾引男人,再多的,以他们的本事,自然无法知晓。
九月被扔在刑场正中,着地时膝盖与石砖地狠狠撞了一下,她却不觉得痛,只是贪婪地迎着阳光抬头,哪怕被炽烈的光线灼了眼睛也不曾避让。
她太久太久没见过太阳了。
来这里之前,看守牢房的牢头正准备第不知道多少次试图撕她的衣服。若是刚关进狱中那会,她还能踹上两脚把人赶走,可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早就没了反抗的力气。
好在提她行刑的狱卒来得不早不晚,消了她咬舌自尽的念头——倒不是她觉得女儿家的贞洁有多重要,只是她不想把身子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至少,也不能活着给。
就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监斩台的监斩官跟她作对似的念起了圣旨,“明珠公主燕池鱼,不守闺训,与人私通,珠胎暗结,愧为皇女,今判其斩立决,午时三刻行刑!”
燕池鱼,呵,燕池鱼。
九月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她当真愚不可及,自以为这个名字与众不同,代表着敬王府上下的荣宠,昂着头得意了二十四年才晓得,她是池鱼幕燕,插翅难逃。
是她亲手将自己的父母兄长推上了死路,是她蠢到分不清真情假意,打着天道正义的幌子,帮外人夺了自家的皇位。
乾清殿前流了满地的血,八月十五,别人的中秋,虞氏的祭日。而她竟然一身华服,心安理得地从自己血亲的尸骨上踩过去,一路走进明珠宫,当她的公主。
九月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再次看见对着她笑的父皇母后,和真正疼她入骨的太子哥哥。是啊,是她太傻。从前那些时候,她怎么会,她怎么能看不清他们待她的情意呢?那怎么会是对一个异姓王爷府上的郡主能有的?
她不是燕池鱼,她是虞九月。她不是敬王府的明珠郡主,她是南陈虞氏九公主,她的一生就是一个弥天大谎。
可恨她明白得太晚,什么都来不及了。
眼角的泪水簌簌滚落,滴到石砖地上,太阳一晒就没了痕迹。
台下的百姓还在指指点点,但她无心也无力去辩解什么。就算她说自己没有失身于人,没有珠胎暗结,说她一生清白,可那又如何呢?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无法原谅自己,宁愿死在天下人的唾弃里,好自我安慰得到了报应。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这样愚蠢天真了,她会叫敬王府付出最惨痛的代价,她会好好守着虞氏的南陈,守着父皇和洛书哥哥的皇位。
然而谁能给她重来的机会呢?
九月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满脸泪痕锋利而滚烫,将她的心捅得千疮百孔。
宠了她二十四年的“家人”不是她的家人,她的血脉至亲早已一个个死在敬王府的阴谋算计之下,荒唐的是,里头还有她的手笔。
九月无法想象她的父皇母后和她的哥哥,在听到她说恨他们时,会有多么痛苦,那一定比现在的她还要苦千倍万倍,恐怕刀割火烧之苦也不及此痛。血脉相连的至亲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明明做好了准备,又一次次为了她退让,终是退到丢了性命,丢了江山。
这样鲜血淋漓、残忍冰冷的真相,恐怕任谁也无法接受。
“吉时已到!行刑!”背后的监斩官扔下了竹签,摔到地上一声脆响。
刽子手将她粗暴地拉到铡刀下,九月含着泪水闭上眼睛,解脱一般地笑了出来。
结束了,她这荒唐可笑的一生,终于要结束了。
在百姓的惊呼声中,她猜测铡刀已经落下,可不知为何,她竟然没有感到半分疼痛。
下一刻,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似晨钟暮鼓,沉沉敲响,“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这声音越来越大又一瞬消失,她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等等,坐起来?
九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细嫩纤长,晶莹如玉,全不是二十四岁的她的手,再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了个全湿。
她在哪里?是被人救了吗?可为什么她手上因练剑而生的老茧都不见了?难道她是在做梦?
九月还在苦思,门外就有人匆匆忙忙开门闯了进来,“郡主,你醒了?!”
她抬头,入眼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穿着天水蓝衣裙的小丫鬟,正是她身边的玉露。见她已经坐了起来,又转身往外跑,“奴婢去通报王妃!”
九月看着她的背影,扯着嘴角冷笑。就是这个玉露,在她十四岁那年参加上巳曲水宴时,拼了命地引她去看太子殿下,翻来覆去说些好话,想让她喜欢上他。
彼时她如何知道虞洛书是她的嫡亲哥哥?只是见得那青年温润如玉,眉目如画,又听闻他才华横溢,便悄然心动。
敬王府的明珠郡主,王府上下捧在掌心的女儿,平素行事不拘小节飞扬跋扈,爱上一个人时也变得怯懦胆小,不敢靠近了。偏生虞洛书知晓她是他的妹妹,待她便格外与众不同,于是这个天大的误会就这样延续了整整四年,直到燕鸣华给他下药,骗来太子妃的身份。
她的哥哥心性好,即使是被迫占了燕鸣华的清白,此前全无情意,成婚后也待她极好。可洛书哥哥的好,换来的却是燕鸣华杀人的毒药。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的洛书哥哥啊,父皇寄予厚望的南陈储君,诗文双绝的少年天才,就那样死在心术不正的枕边人肮脏的阴谋算计里。
是她对不起他和父皇母后,是她太蠢,太自以为是。
九月捂住眼睛,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