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透,雪再至,阶前无人扫,廊下亦湿滑。
有人着一袭红裙穿行其间,脚步细碎,手中托盘之上,暧一壶香茶,备两只空盏,一碟细点。
行至一进卧房,佛莲推门而入,回身掩尽风雪,迎面而来尽是又浓又苦的汤药味道。
“咳咳…咳咳…谁?”
“是我。”
挣扎着坐起,顾念生眼中尽是防备,听得她熟悉的声音,神色缓了缓。
“昨夜…我贪凉,染了风寒,怕过给你,才换了一处安置。”
佛莲就着桌案放下手中的物件,头也不抬。
“你骗人。”
“我没有。”
“这些年你每每一入冬,就风寒不断,照样夜夜挤着我安置。”
“咳咳…咳咳…我…这次病得重些。”
被当面拆穿,顾念生有些心慌,又有些气闷,抬手去寻她,亦无果,转而翻身下床。
双脚落地,不出几步,他膝盖一阵钻心之痛,整个人直直跪倒在地。
佛莲匆忙扶他在桌旁坐下,取了暖炉放在他膝头,抬头去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她也不出声,只斟了杯茶递在他掌心。
“都是我的不是,我赔罪,说了要让着你的,竟忘了。”
“你…咳咳,咳咳…”
顾念生气结,咳声再起,佛莲托着他的手,将茶盏送到他唇边。
“先喝口热茶,压一压,消消气。”
“嗯。”
茶汤清甜,比苦药好百倍,顾念生眉心舒展,咳声渐止。
一杯尽,他手中空盏被她接过,掌心里多了快热乎乎的糕点。
“这是红糖糕,我加了血糯,尝尝看,喜不喜欢?”
“嗯。”
食材并不金贵,得巧手为厨,甘甜适度,酥脆爽口,顾念生忽然想起这几年他从未尝过她的手艺,真真吃了大亏。
“我还要。”
“还有的,慢慢吃。”
趁他闭目细品,佛莲袖口微动,露出一只小瓶,其内粉末细腻,殷红如血,尽数落入茶盏,她再斟满,茶汤渐融做无色。
“再来杯茶,解解甜腻。”
“不急。”
“我急…什么?”
佛莲身子微微一颤,手中茶盏不稳,洒出些许,她蹙眉,有些心疼,顾念生抬手寻到近旁茶具,亦为她斟满一杯。
“你的病才好些,却这般辛劳,该歇歇。”
“嗯。”
两只茶盏并排而放,她竟瞧不出分别,他抬手掩唇轻咳一声。
“佛莲,去瞧瞧窗子可曾掩好,我有些冷。”
“好。”
去而复返,桌上已多了只空盏,佛莲心中有些奇怪,顾念生笑着催促。
“别愣着,冬日天寒,茶冷得快。”
“哦。”
举杯,仰头,茶汤温热,入口清甜,却似混着什么旁的味道,佛莲蹙眉,正要细闻那空盏,已有块热乎乎的糕点递至近前。
“自己的手艺,自己也该尝尝。”
“哦,好。”
不多时,盘盏皆空,佛莲取水洗过手,重新拿了干净的帕子为顾念生净手净面,动作轻柔细致,他闭目似有所思,唇边隐约含笑。
“佛莲。”
“嗯?”
“你到承风殿第一日,我在偏殿一阵乱闯,蓬头垢面,你也是这般。只是当初,你用的帕子是擦地的那块。”
“那夜天黑,我没看清楚,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心肠软,不舍得见我受苦。”
“你是贵人,不该受苦。”
指尖无意掠过他左脸瘢痕一角,触感粗糙僵硬,佛莲手中一颤,他脸色渐做苍白,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什么贵人不贵人,我只要你不再受苦,旁的,我什么都不管。”
“阿生,在你身边,我从没受过苦。”
“真的?”
“真的。”
佛莲点头,神色平静,顾念生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郑重道:“那你就听我的,五日之后,宫内将有大事发生,届时禁卫必有疏漏,守备殿门的赵统领会亲自送你出宫。符牌盘缠都有,离了这宫城,脱了禁锢,就是海阔天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哪都不想去,只想陪着你。”
佛莲摇头,顾念生垂眸,松了她的手,口中的话,苦涩至极。
“可我,没办法再陪着你了。佛莲,我是皇子,需遵圣命,我要迎娶西狄王女,就在五日之后。”
“可是…”
他不是已经娶了她吗?
“没有可是,这是唯一的机会,你不是一直想熬到出宫,嫁人的吗?”
顾念生双手紧握,声音已有些发颤,佛莲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泛红,泪落两颊。
“我已嫁过人了,你掀了我的喜帕,看了我的脸,还…还…我已嫁给你了,不能再嫁旁人,我是你一个人的。”
她的声音凄厉至极,如在泣血,顾念生从未听过,登时全忘了其它,只匆忙起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颤声道。
“那…便等一等我,此一役,我若是…能全身而退,我定会去寻你,踏遍天涯海角,我也寻到你。”
“真的?”
“真的,你信我,只信我,就够了。”
“嗯。”
心口不知何时,逐渐有温热涌起,漫过全身,佛莲抬手环住他的身子。
“阿生,我等着你,在哪里,我都等着你。”
“好。”
五日后,腊月初十,承风殿内外修葺布置一新,满目大红喜色,于顾念生而言,并无意义。
满眼空茫,立于廊下,他手中握着的一方喜帕已不算崭新,其上九瓣莲花,并蒂而开,其叶蓁蓁,长长久久,亦不凋谢。
“宫娥佛莲已出京城,暂居东五里外林家镇,属下幸未辱命。”
阶前雪犹新,赵拓拱手而立,一身甲胄厚重,刀兵藏于其内。
“有劳。”
轻轻松了口气,顾念生将喜帕放入怀中,负手而立。
“不过,今夜才是硬仗。”
“属下明白。”
“下去吧。”
“是。”
耳边脚步声渐远,空中再有雪落,掩去许多旁的动静,顾念生闭目,踏雪而行,若闲庭信步,脚下丝毫不见犹豫。
今夜,哪怕修罗血海,地狱黄泉,他也需亲自走一遭。
是年秋,西狄使者入京纳贡,王女随行,中秋宫宴之上,陛下钦点,配于皇十一子。
西狄拱手以半幅疆土为贺,两境同庆。
腊月初十,大婚当夜,京中乱起,西狄刺客混迹宫城,得王女里应外合,谋刺圣驾,未成,伏诛。
腊月二十,西狄举四十万大军,兵犯陈乔关,容国公亲率守军,更调冀、雍二州兵力,两倍于敌,战而胜之,继围而困之,来犯之敌全灭,关下一时,白骨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