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杜家。
十里洋场的繁华盛景,处处独领民国风尚之先的都市,偏有一栋老派而格格不入的大宅门横生在奇形怪状的新式住宅之中,一看就是固守着前清做派的旧式官僚的庭院。放眼十里八乡,不管有名望的,无名望的,老旧的,新建的,几乎门门户户都改了‘公馆’,只有独此一家依然挂着‘杜府’的匾额,这也是让初来乍到的杜若愚心生厌恶的原因之一。
当然,打小就与‘维新’思想为伍的杜若愚有太多憎恶这所死气沉沉的老宅的理由。尤其是步入杜府的头一天,被领着去见他素未谋面又古板深沉的祖父杜承祖的时候。杜若愚活到十四岁,祖父一词被提及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所知道的,大概就是五岁顽龄时,听旁人偶言几句提起,祖父是个守旧而顽固的老人,并被归为前清遗老那一类,因为父亲杜继业早年已加入同盟组织,也和母亲私奔定情,自己与祖父的人生交集,怕是永远也不会有。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舅舅周惟民会把他推给一个陌生而谄媚的人,一口一声的“小少爷”喊着,或哄或骗或抢地要带他离开广州,去到完全未知的‘杜府’。
杜若愚自然反抗过,也声嘶力竭地质问过为什么。他已经十四岁,不是懵懂的稚嫩年纪,自己的人生也绝不会轻而易举地被一个不速之客颠覆。
来人一脸哀愁,说杜家老爷病入膏肓,临死前只想和流落在外的孙子见一面。周惟民也只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祖父,于情于理,你都有责任去看看他。”杜若愚不情不愿地和杜家仆人启程,心里念着大抵只是去匆匆打个照面,该说的话说了,该尽的孝尽了,他还是能重回广州,做回原来的杜若愚。
可在杜府老宅登堂入室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糊弄了。杜家上上下下皆刻板而严谨,但却透不出一丝一毫即将缟素的情绪。在杜氏祠堂,他见到了仆人口中‘奄奄一息’的祖父杜承祖,在雕花楠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的老人,虽然骨骼清瘦,须发微霜,但却精神矍铄,分明不是行将就木的样子。
杜若愚自然知晓了他们的阴谋,一个简单到一戳即破的谎言,他们甚至没有用心去遮掩,哪怕是装模作样地躺在床上,假意呻吟两句...若愚的性子也是倔强的,扭头就要往门外奔去,被三五个仆人小心翼翼地拦下。
“小畜生,见到你爷爷和列祖列宗,还不赶紧跪下!”身后孔武有力的声音刺破耳洞,杜若愚神色扭曲地回过半侧头,却猝不及防地被杜承祖手中的龙头拐杖敲中了膝盖,就势匍匐下跪,杜若愚还想挣扎着爬起,杜承祖的龙头拐杖却死死地压着他低矮的身子,一个花甲老人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叫他无法动弹。
“老爷,小少爷刚回杜家,还不知道家里的规矩,您也别太严厉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上前替他解围,杜承祖这才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拐杖,继步走向楠木太师椅坐下。
杜若愚的脸臭不可闻,被管家搀扶而起之后,也是一言未发。倒是杜承祖喋喋不休地开始说道,“你既然姓杜,又进了我杜家的门,往后就要守我杜家的规矩。长幼有序,你是杜家长房长孙,往后这杜家的产业都是你一个人的,从明天开始,就让你继发叔带着你到我们的柜上去,那里自然有掌柜的教你生意场上的道理。你也别给我偷懒,好好和他们学,学好了,你就是家里的少爷和顶梁柱,学不好,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若愚这才知道,方才躬身扶他的管家是仆人口中‘顶顶厉害’的杜继发,与他父亲同属‘继’字辈,按理,杜若愚得喊他一声四叔,但在门风森严的杜家大宅内,四叔也好,内侄也罢,他也只能循规蹈矩地称呼他‘小少爷’,和那些领钱干活的小厮们一般无二。
杜若愚压根没有心思去听祖父的训话,他的视线早早就飘移而出,落在了楠木太师椅后头被毕恭毕敬供奉着的长辫子上。再联想杜承祖披肩而散的中长银发,无疑是民国初年,被勒令剪发时,老太爷的偷偷私藏了。杜若愚此时的厌恶之意到达了顶峰,到底是怎样蒙昧未开化的民智,才会把一条早该革去的辫子视若奇珍异宝?他简直不忍去想,他与老宅的格格不入不是一星半点,这般的束缚会要了他的命!
“刚才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吗?”察觉到杜若愚神色中的空洞,老太爷锐声问了句。若愚自然一言不发,只有圆滑的杜继发打着圆场,“听见了,听见了。老爷,小少爷肯定是累了,他一路上舟车劳顿,还没好好休息。学做生意的事情不急,反正只要小少爷回了杜家,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可以慢慢教。”
老太爷也就不再吭气,面上虽然沾染着‘恨铁不成钢’的不悦,心内却是乐开了花。这个孩子他一寻就是十四年。当初因为嫡子杜继业的出走而怒火攻心,他也曾放下话来,与逆子断绝父子关系。可毕竟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虽然他儿孙众多,真正的嫡子始终只有继业一个,偌大的杜家家业也只能由长房嫡孙来继承。
派出去找寻的人一波又一波,但杜若愚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有。所以几番周折之后才归家的杜若愚,他怎么也要亲躬教导,稳稳地拴在身侧,不能像当初那般犯糊涂,让爱子漂洋过海地求学,归来时却摇身成了革命党。
杜若愚不情不愿地被几个仆人前呼后拥着去往前庭。与古朴严肃的祠堂略微不同的是,前庭竟别有洞天,至少三栋四层小楼依次排开,其上雕龙绘凤,分明是昔日皇庭才有的气派。
“小少爷,您的卧房在三层,请跟我来。”
杜若愚与仆人行至二楼转角,忽然有一个婷婷少妇闪身而出。看她的举手投足不像是客居于此,倒是颇有主人的仪态,甚至在严谨如斯的老宅中,还能烫一头时下最潮的梨花卷,可见其受宠程度。杜若愚原本揣度着或许是杜承祖宠溺的姨太太,却听闻她居高临下地开了口,“这个就是我哥流落在外的儿子吧,还真被我爹给找到了。”
杜若愚淡漠地睇了她一眼,转而拂身上楼,压根没有在意她轻慢的口舌。仆人也只能匆匆朝大小姐鞠了个躬,踵步跟上。大小姐杜芷曦却不依不挠,还嘀咕着,“见了长辈也不知道行礼问候,果然是在外边长大没人教的野孩子。”
杜若愚拾步匆匆,只想早些躲进属于自己的密闭空间里。身后的仆人也寸步不离地紧紧追着,还一面说,“小少爷,你走慢点儿。方才大小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是因为前段时间姑爷死了,又被婆家人赶回娘家,所以心情不好......”
杜若愚忽然顿步,折回半身朝仆人一字一顿地强调,“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个家发生的事,你根本不用告诉我。”
这是他步入杜家老宅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仆人唯唯诺诺,态度谦卑可掬,却在紧步跟着杜若愚入房内时,被极速关上的门挡在了外边,碰了一鼻子灰,“小少爷,小少爷,您不需要小的服侍吗?”
屋内却始终不曾传来回音。
杜承祖也想过,孙子杜若愚初来乍到,一时难以融入新环境也是情理之中,但叫他始料未及的是,若愚那小子实在太倔,他的房门紧闭了一天一夜,透不出任何声息,急坏了一帮丫头小厮。管家拿了钥匙来,锁口倒是能转动,可不知杜若愚用了什么办法,几个大男人愣是进不去,也没了辙。
管家不敢怠慢,自是匆匆来向老爷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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