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此番交代,虽然没有细节,可至少扯出了一桩戕害人命的交易来,那座庆源典当行,极有可能害了更多的人,这对于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而言,只怕初闻之下是不可想象的。
秦莞闻言转眸看着燕迟,“我并非养在深闺中的娇花,世道之险恶,我早就知道了。”
燕迟心底微动,秦莞幼年丧父母,而后寄人篱下,从京城辗转到了锦州,必定看多了许多人情冷暖,的确不是那般不知世道险恶之人。
见燕迟眸光有些复杂,秦莞唇角生出一抹薄笑,“不过这个庆源典当行,倒还是让我有些惊讶,我本以为这只是秦安一个人的罪恶之心,却没想到,有人将这件事做成了交易,且似乎很有规模的暗地发展起来,细想之下难免叫人不寒而栗。”
燕迟心头一松,对了,这样才对,若是秦莞对此事毫无畏惧,那才奇怪。
“此番全是那幕后之人一步步揭出,如若不然,知府大人永远不知,你我亦然。”说着,燕迟看向秦莞,“你觉得她到底是好还是坏?”
燕迟这一问,秦莞便有几分语塞,这又回到了她想过的那个问题。
“殿下以为,何为律法?何为正义?”
燕迟本是要问秦莞,却没想到被秦莞问住,他揣摩着秦莞的用意,半晌笑了一下,“律法是白纸黑字,在如今的世道,多数时间站在手握权力的一方,而非正义的一方,至于正义,是非黑白自有公论,就算晚来了,却不会缺席。”
燕迟前半段的话听着未免叫人心寒,可秦莞却又深刻的知道世道就是如此,她看着秦府上空的萧瑟阴霾轻喃,“大周崇尚礼义仁智信,如果律法不能让正义彰显,那便是当权者之无能,如果当权者听之任之,便是逼人向恶,百姓向恶,朝臣向恶,手握重兵者向恶,最终是什么呢?这座江山会倾覆,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亦会……”
秦莞话语一断,这才猛然回神,她内心的愤懑被挑起,竟然一下子说的多了,她一转眸,果然迎上了燕迟深沉的眸子,秦莞苦笑一下,随即垂脸叹气,“只是为那十三个孩子不值罢了,殿下说得对,正义没有缺席,她们的尸骨终是被挖出来了,秦安也会受到惩治,可她们的死,她们的家人,皆是无辜受害无从补偿。”
秦莞摇了摇头,“还是不公……不公……”
秦莞一身的哀愁,似乎是在为那十三个孩子哀叹,可燕迟仍然看着秦莞,刚才的那一瞬间,他陡然间觉得,秦莞心中似乎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恨怒之火,仿佛那十三个孩子的冤屈加诸在她自己身上似的,秦莞良善,不忍,怜惜,同情,甚至与那十三个孩子共情,可燕迟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秦莞适才话里的锋芒?还是她竟然胆大到议论江山皇位?
燕迟心中无从定论,可看着秦莞垂脸丧气的样子只觉不忍,这多日来,秦莞不辞辛劳,无论是剖尸还是验骨,皆是兢兢业业,她在燕迟心中,不似任何凡俗之色,光华无双嫣然无方,忽然见她颓丧悲愁,燕迟心头也被压上了一块重石。
“世道如此,可向善之人总比向恶之人更多,朝堂之上,亦有如前大理寺卿沈毅这样的青天能吏,九姑娘万莫对世事无望。”
“沈毅?”秦莞说着这两个字,却笑了一下。
燕迟眸色微深,只觉秦莞这笑中有嘲讽有悲戚,他神色一变,这才想起沈毅如今已经身首异处沦为罪臣,这么一想,燕迟便明白了秦莞,秦莞所看之书,多来自沈毅,足见她心底一定十分钦慕这位大理寺卿,可眼下却……
“九姑娘不信沈毅之罪?”
燕迟心底忽然灵犀一动,看着秦莞。
秦莞猛地一抬头,亦看向了燕迟,她抿了抿唇,眼神忽而闪了一下,“沈毅之罪……已经有了定论,秦莞……不敢不信……”
话虽如此,秦莞语声却艰涩,燕迟看了她一瞬,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忽而倾身,低声道,“九姑娘连江山将倾这话都敢说,却不敢说沈毅是冤枉?”
秦莞眨了眨眼,“那世子殿下怎么想此事?”
秦莞这么说,便几乎是默认了此事,燕迟弯唇,“这件事发生之时,我还在回京城的路上,后来得知,起初也是不信的,且……且京城混杂,又有党政,九姑娘只怕不知,这样的争斗,通常会殃及池鱼,沈大人此事的确异常奇怪。”
秦莞又眨了眨眼,适才愤懑的心思沉下去,燕迟这话几乎让她有些感动。
“不过……”然而很快,燕迟眸色一片冷静,“不过如九姑娘所言,此事已有了定论,且是天子钦定牵连甚广,所以,这样的话,九姑娘往后只可对我明言。”
秦莞眼底的微光一暗,却是当真冷静了下来,这件事是天子钦定,且牵涉到了一位亲王和一位后宫宠妃,自然已经成为京城的禁忌,天下还有谁敢质疑呢?
质疑者轻则藐视天子,重则形同乱党……
秦莞本就明白父亲的案子并非小案,此番也不过是被燕迟肯定了而已,且燕迟出身皇族这般态度已经是十分不易,秦莞呼出口气,她还是感激的。
“是,秦莞记住了……”
秦莞语声微低,燕迟转而道,“这两日看了许多沈大人的著文,心中不免可惜,若是没有前次的事,大周有这样一位大理寺卿,委实是大周之福。”
“所以……我亦能理解九姑娘对沈大人的感佩回护。”
燕迟看着秦莞,秦莞只能扯出一丝苦笑,她对沈毅,可不止感佩回护这么简单。
秦莞不想说太多这个话题,燕迟之心思,说的越多,只怕会暴露更多,她精神一振道,“殿下,不如我们再去紫竹林看看?”
燕迟微疑,秦莞又道,“虽说几乎能肯定,这幕后之人一系列手段皆是为了揭发当年的丑恶之事,可她到底做了恶,此事还需一个真相。”
燕迟当下点头,“好,那我们再去看看……”
秦莞点点头,微微提了裙裾,大步走在了最前面。
燕迟脚步放慢两步,眼下的秦莞似乎才是平日里见惯了的秦莞,可刚才她的异常仍然清晰的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
如今的紫竹林,已经非往日的阴森幽寂,秦莞再踏入的时候,只看到挖寻尸骨之后的凌乱,层堆的枯枝败叶之下,是还未散尽的雨天积水,而上面,零星的散落着污泥土块,四处皆是衙差们来回搜寻的脚印,这座阴森的紫竹林再也不能让秦莞产生丝毫的畏惧。
秋风瑟瑟,拂过紫竹林之时生出一片沙沙的响,刚走出几步,秦莞忽然道,“殿下可还记得?那一日赵嬷嬷看到的鬼火是在林子里,可是这口井这样深,里面若是起了火,外面如何能看到?”
燕迟正在四下探看,闻言亦皱眉,“确实如此,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点火?”
“若是故意,只需洒些磷粉便可造成鬼火的假象……”
秦莞说着,脚步下意识的走向那口井,因要挖出全部尸骨,林子里被挖出一条横着的沟槽,秦莞走到井口四周去,一边走一边想如何在井口放火。
许是想的太过专注,秦莞身侧撞到一丛竹子也没发现,她本想绕过那丛竹子,可刚退了一步却看到那竹子之上有一道浅浅的印痕,像是被钝刀割磨过的,微微的凹陷。
眉头一皱,秦莞指尖轻抚了上去。
“怎么?”燕迟见秦莞神色有异,当即走了过来。
秦莞示意竹子上面的痕迹,“这里,有一点痕迹,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磨过,或者撞过……”
燕迟凝眸去看,秦莞又叹了口气,“不过……这几日衙差们在这林子里来回,有时候蹭到撞到倒也没什么奇怪……”
燕迟闻言却没有立刻打消怀疑的念头,他又看了片刻,忽然走到一旁的竹子上去看,秦莞见状有些动容,却有些不自在,她并非想到什么都是对的,若只因为自己一句话燕迟便去找寻半天,倒是会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世子殿下”
秦莞欲言又止,燕迟却忽然道,“这里也有,你过来看看。”
秦莞眼底一亮,如果发现一处是偶然,那再发现一处,偶然的可能性便大大的减小了,秦莞将裙裾一提,忙朝燕迟身边走去。
燕迟所站的竹丛距离秦莞只有几步之遥,待秦莞走过去一看,果然,这一丛紫竹之上当真有适才看到的那种浅凹痕迹,燕迟又指了另外一处,“看,这一根上面也有。”
燕迟一让,秦莞再近一步,她几乎快要走到燕迟和竹子之间,然而急于探看的她根本不曾发现,“真的有……那边那一丛紫竹之上,只有最外面的一根竹子有,这边却有两根有,这是为何,若说巧合,巧合似乎有些大了?”
秦莞专注的说着,话音落,下意识的转头去看燕迟。
这一转头,秦莞方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燕迟怀中来似的,且二人距离极近,几乎她再一倾身额头就要碰到燕迟的下巴,秦莞呼吸一滞,忙将身子后仰。
燕迟顿了顿才往外让出一步,八风不动的点头,“是,不像巧合。”
秦莞心头有些莫名的发紧,她极快的转身,又往旁边找去,“这几丛竹子距离井口最近,我再去看看别的……”
秦莞满怀希望的去看下一丛,可她围着那一丛竹子转了一圈,却并未看到上面有什么痕迹,“这里没了……难道刚才真是巧合?”
一边说着,秦莞又不死心的走向下一丛,“这里也没有……”
她话音还没落,那边燕迟却道,“这里有。”
秦莞适才下意识的选择了和燕迟相反的方向走,眼下燕迟就站在她的对面,秦莞“咦”了一声,没走向燕迟,却是绕着井口继续走,又接着看了两丛紫竹,又过了那条沟槽,就在秦莞以为接下来的一丛也没有的时候,可她却又看到了那痕迹!
“这里有,太奇怪了,为什么只有井口东边的有,西边的却没有?”秦莞轻抚着竹子上面的痕迹,又抬眸往竹子上面看去,这么一看,她发现竹子的顶端有些偏向井口的方向,一转眸,秦莞又看向另外几丛带有磨痕的竹子,果然,那几根竹子都朝向井口的方向。
秦莞走向燕迟的位置,一丛一丛的看过去,果然,井口东边的每一丛上面都有擦痕,秦莞皱着眉头,“不是每一根竹子都有,只有每一丛最外面的一两根有。”
“不对,这里有三根都有……”
燕迟站在一丛紫竹面前,秦莞看着他,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了一道什么,她当即走过去,站在那丛紫竹后面去看井口,而这边厢,燕迟道,“这些竹子,是否绑过什么东西?”
秦莞透过竹丛去看井口,忽然,她眼底大亮了一瞬!
“殿下说对了!的确绑过东西!”
燕迟凝眸看过去,秦莞面上神采飞扬,“殿下,我知道了!”
燕迟看看秦莞,又看看竹丛,然后环视了一圈,他也想到了什么似的,“你知道凶手移开镇妖石的方法了?!”
秦莞眼底一亮,抬手指着一旁的紫竹,“用竹子!”
燕迟唇角微弯,却疑问的道,“用竹子?”
秦莞好像受到了鼓励,面上顿时生出了成竹在胸的笃定,“是!用竹子!我想错了,搬开镇妖石的确要用很大的力,可是并非一定是力大的男子,有了这些紫竹!女子也可以!”
燕迟但笑不语,跟进来的茯苓却不解,“小姐在说什么?竹子搬石头?”
秦莞转身看着茯苓,“是!竹子搬石头!”
见茯苓还是不解,秦莞忽然抓着一根竹子往下掰折。
茯苓见状忙道,“小姐做什么,奴婢来,当心伤到手……”
茯苓正往前走,秦莞却忽然松了手,手一松,竹子弯折的弧度立马摆正,却带动着竹稍飒飒摇了起来,“你看,这就是竹子的力,我使足了力气,也让竹子弯折下来,可同样竹子会拉着我,一根弯折的竹子力小,那很多竹子呢?用绳子一边绑在弯折的竹子上,一边绑在那镇妖石上,再加上人力,岂非等同于一个力大的男人之力?”
秦莞转眸看向那镇妖石,“这镇妖石被搬动过,所以现在在井口以北,可是殿下应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镇妖石正是在井口以东的!”
“而这些竹子上的凹痕,是因为要固定绳子不因为竹子的弯折而滑脱!竹丛时疏时密,她不可能把一丛竹子都绑过去,且即便都能借力也不够,于是她选择最外面最好弯折的竹子,所以,有凹痕的竹子要好几丛,都在井口以东!”
茯苓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眸子,“这个法子……这个法子可真是妙!”
秦莞一阵心潮起伏,这个法子的确妙,若是没看到这些痕迹,她怎么会想到那人会用这样的法子,竹子是死物,却都是柔韧之物,借死物之力,让人以为搬动石头的是几个人,或者是一个力大无穷的男子,这样便从一开始就逃出了大家的视线。
“刘春的指甲里有糕点的残渣,他吃了东西,被杀之时极有可能被下了迷药,而柳氏被杀之时,极可能是凶手出其不意,且柳氏是女子,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反抗。”
秦莞有些懊恼的看着燕迟,“我最开始就猜错了,凶手应是女子,这么多的竹子,这个人的力气一定不大。”
燕迟走过来,“是别人用了障眼法,我们都没看出来,眼下你破解了搬动镇妖石的法子,我们便能朝别的方向查了,不必着恼。”
秦莞叹了口气,“若是女子,便多半是在内院有身份之人,而内院之中无非是几位管事,又或者,是当年知道这件事的老人,和刘春有几分交情,所以刘春才会信她。”
这么一说,秦莞忽然又想到了刘大娘。
秦莞眼底一亮,“我知道一个人,上次二姨娘的事便是她告诉我的,上次的事情还没有揭露出来,她并未多言,我总觉的她知道的更多,如果现在去问,或许她能说出更多也不一定,就是负责厨房的刘大娘。”
燕迟颔首,“好,那你去找她,我去审审其他人,几日之前霍知府有一份名录,上面皆是在秦府超过八年的人,上面正有几位女嬷嬷。”
秦莞点点头,有些迫不及待的带着茯苓往西边下人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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