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权?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刘健逼问。
李东阳仍是不紧不慢说道:“是皇上。据仆所知,翰林院编修主要的职责是给皇上提供咨询,邸报上刊登什么发表什么,皇上认为便可以发表,其他人无权干涉。”
刘健感到李东阳明显在袒护这两个胆大妄为的翰林编修,心火一蹿,气昂昂地说道:“如此说来,新学提倡的所谓四民平等,你也是赞同的啰?”
刘健咄咄逼人,李东阳也有些恼火,李东阳忍了忍怒气,正色答道:“元辅,仆赞不赞成不重要,问题是现在皇帝赞成新学观点。仆知道元辅担心这样下去,会乱了天下纲常。元辅从未去过登莱,你如何敢肯定登莱就是你想象的纲常混乱的样子。正所谓眼见为实,元辅又何必先入为主呢?
顾清、王峻他们还很年轻,未必晓得元辅的心思,也许是皇上让他们这样做的呢?不知者不为罪,我这就去翰林院。提醒顾清、王峻下次注意,不再发生类似事情。元辅你看如何?”
李东阳外示退让内含威胁,把皇帝都抬了出来,刘健听了很不受用。待李东阳话音一落,他立刻反唇相讥:“本辅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宾之却模棱两可,始终不肯表明立场。顾清、王峻都是你的门生幕客,也是朝野之间人所共知的事。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与谋。宾之呀,我看你是成心要撕破脸皮与老夫作对了。”
“元辅,此话言重了……”
李东阳还欲解释,却一眼瞥见乾清宫大珰杜甫急匆匆走了进来,遂打住话头。杜甫来传旨,让刘健去文华殿候见皇上。
杜甫退出后,刘健喊住准备离去的李东阳,余怒未消地说道:“这件事我要面奏皇上。”说罢,踅身来到文华殿。
文华殿在左顺门之东,离内阁最近,沿会极门侧砖道前行不过数百步,即是文华殿的正门文华门。该殿永乐中建,但长期闲置,历朝皇帝都不曾御临。
弘治皇帝践祚之初,重开讲经筵,谕旨将文华殿鼎新修建,易以黄瓦,从此,文华殿就成了皇上斋居经筵及召见大臣的地方。
刘健走进文华门,早有文华殿当值太监迎上来,把刘健领进殿西侧的恭默室等待皇上召见,太监给刘健沏上用上等朱兰窨出的西湖龙井,笑吟吟说道:“刘阁老宽坐些儿,万岁爷还没有驾临呢。”
这恭默室乃大臣等候接见的进退之所,原也是刘健坐惯了的地方,屋子里的古董摆设,墙上的字画匾对,无一样不熟悉。这时已日上三竿,室外花圃中的芍药,碗口大一朵一朵,在煦暖阳光下无不显得婀娜多姿不胜娇羞。
刘健已喝了两盅茶,皇上仍未莅临,他便信步走出恭默室,站在花圃前欣赏这些开得正旺的紫烟朱粉。忽然,他瞥见一个人正顺着恭默室前的砖道匆匆走来。
“这不是张翰么,他来这里干啥?”刘健心下疑惑。
张翰是李东阳值房里当差的吏员,平时最得李东阳信任。待张翰走到跟前,刘健喊住他。
张翰正勾头走路,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刘健,心里有些慌张,开口说话便不太自然:“啊,是首辅大人,小人不知道首辅大人会在这里。”
刘健瞥见张翰手中拿着一个已经缄口的足有寸把厚的信札,便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张翰干笑了笑,说:“是李阁老让我送给司礼监的。”
“啊?送司礼监?怕是送给萧公公的吧!”刘健厉声一喝,“张翰你说实话。”
张翰站在原地不做声,那忸怩不安的神情,算是默认了。
“写的什么?”刘健追问。
“首辅大人,小的的确不知。”
刘健烦躁的挥挥手,张翰逃避瘟疫似的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刘健懊恼万分心绪烦乱……
打从刘健天顺四年登第成为庶吉士后,已历英宗、宪宗、弘治三朝,就一直置身在京城的政治漩涡之中。明朝内阁辅臣几乎清一色都由大学士担任,而大学士又必须是翰林院出身。
每次京城会试中放榜的进士,只有极少数被主考官看中的俊才,才有可能进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庶吉士虽然也算是一个九品官,但并无实职,只是留院研究历朝经籍典故、治国用人之术,以备日后晋升为侍读侍讲,作为皇帝顾问的储备人才。
因此,一旦被选为庶吉士,就是通常所说的点了翰林,前程就不可限量。选中庶吉士的人不一定都能入阁,但自永乐皇帝至宪宗皇帝这一百多年间,进入内阁的八十一位大臣,绝大部分都是庶吉士出身。
刘健与李东阳、谢迁,以及即将入阁的焦芳,四人都是庶吉士出身。朱元璋开国之初,承袭元朝政体,设中书省及丞相之职,后因丞相胡惟庸谋反,朱元璋借机诛杀“胡党”近七万人,并决定废除中书省,永远撤消丞相之职,同时下旨说“今后谁敢言设丞相者,杀无赦”。
撤了中书省,总得有人给皇帝办事,于是,内阁就应运而生。内阁起初只是作为皇帝的一个顾问机构存在。入阁的学士,官阶不得超过五品。
朱棣死后是仁宗朝,由于阁臣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深得皇上眷顾,受宠日深。仁宗遂让他们处理朝中大事。阁臣操持权柄,就此开了先河。
内阁首辅从此成了柄国之臣,与宰相无异,只是名义不同罢了。作为权力中枢的内阁,从此也就成了争权夺利刀光剑影之地。
阁臣们虽然都是庶吉士出身,但为专权,不惜陷同门同种于死地。他看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但他并没有因此退却,相反,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入阁的决心。
堂堂七尺须眉,既入仕途,不入阁,不当首辅,又怎能把自己的满腹经纶用来报效皇上报效国家呢?经历几番风雨,几次坎坷,总算如愿以偿。
从弘治十一年开始,刘健担任内阁首辅并兼吏部尚书,兼朝政、人事大权于一身,加之弘治皇帝信任,诸多事情对他倚重,让他放手去干,这给他施展才干提供了极好机会。
十年来他经天纬地,颇申其志责难陈善,实乃独裁。满朝文武,进退予夺,无不看元辅颜色。但春风得意之时,亦是隐忧酝酿之日。刘健初任首辅时,李东阳尚未入阁,有马文升、谢迁、刘大夏、李敏四位阁臣。
这四人资格均在李东阳之上,与刘健相比差不多,都是三朝老臣。除谢迁有长者之风遇事忍让,马文升、刘大夏两人都同刘健一样恃才傲物,得理不让人。
俗话说,一个圈子里拴不住两头叫骡子。何况有了三个。内阁从此成了争吵甚至肉搏之地。脾气火爆的刘大夏,好几次为了丁点小事,竟与刘健老拳相向。
马文升虽然恪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但天生一副好嗓子,经常与首辅叫板,骂得唾沫星子乱飞,声音响彻内阁大院。朝廷机枢重地,成何体统!刘健每次都恨得牙痒痒的。
他毕竟在京城官场练摊三十多年,“窝里斗”一整套学问烂熟于胸,应用起来娴熟自如。首先,他把李东阳推荐入阁,团结起来与其他两人抗衡,两人多年交情,关键时候,李东阳帮刘健说话。
阵脚既稳,然后瞅准时机各个击破,因此,在他的暗中操作下,两年时间内,马文升、刘大夏、李敏三位阁臣相继致仕。除李敏是自己看着没意思上本请求回乡外,另外两位都是被刘健想尽了办法,逐出内阁的。
所以,到了弘治十七年底,内阁就只剩下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了。内阁算是平静了两年,自从弘治财税改革以后,宫府形势又顿时变得扑朔迷离。
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的刘健,突然发现真正的对手不是什么马文升和刘大夏,而是自己昔日的挚友,现在位居次辅的李东阳!
平心而论,刘健觉得李东阳的才能,不但远在马文升和刘大夏之上,就是大明开国以来的所有阁臣,也没有几个人的才能盖得过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刘健更感到猛虎在侧,威胁巨大,也就特别注意李东阳的一言一行。
三年前,弘治二十年某一日,在乾清宫东暖阁中,他与司礼监秉笔太监萧敬因为政务争吵起来。李东阳出面解劝,貌似公正,实际上却在偏袒萧敬。几乎就在那一刻,刘健在心中作出决定,一定要把李东阳赶出内阁,而且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刘健不愧为铁腕人物,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今年年初,他就办妥了增补焦芳入阁的一应事宜。
焦芳是他的同乡,焦芳,字孟阳,河南泌阳人,天顺八年进士。弘治初年移霍州知府,擢四川提学副使,调湖广。不久,又迁南京右通政,后又迁礼部右侍郎。此人不学有术,极善逢迎,并不是合适的阁臣人选。
但刘健一时情急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用他了。管他呢,先弄个盟友进来,对李东阳多一份掣肘总是好的。与此同时他又故伎重演,布置自己的门生及言官,搜集李东阳的材料侍机上本弹劾。
他的这一举动,也曾引起一些门生故旧的担心,他们都知道李东阳非等闲之辈,性格又好,门生故旧也很多。一旦让他知晓,内阁中就会狼烟滚滚。刘健即使能搬倒李东阳,也是元气大伤。
但刘健主意已定,不听劝告。现在,通过顾清、王峻擅发新学文章上邸报,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李东阳肯定觊觎首辅之位,早已暗中动手了……
刘健在恭默室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过去差不多一个时辰,仍不见皇上到来,这种事往常从来没有发生过。皇上下旨候见,最多也等不了半个时辰。
刘健正心下狐疑,只见杜甫又满头是汗跑进恭默室,朝刘健施了一礼,说道:“皇上让奴才来通知刘阁老,今日的会见取消了。”
“为何取消?”刘健一惊,顾不得礼貌,直愣愣问道。
杜甫面有难色,但经不起刘健一再追问,于是低声说道:“你是阁老,告诉你也无妨。皇后娘娘为了两个弟弟的事和皇上吵起来了。娘娘今天脾气很大,又摔杯子又砸凳儿,闹腾起来了。唉,皇上现在真的很难啊!内阁就不要闹腾了,别给皇上添乱。”
杜甫最后两句话一出,刘健顿时一惊。这话杜甫绝对不是随便说说,他也没这个胆子。这绝对是皇上的意思。皇帝已经不耐烦了,间接地在敲打他。
两人相对无言。离开恭默室,杜甫一溜烟就跑回乾清宫,刘健快步走回内阁。过了会极门,刚要跨进内阁大门,忽见树荫下蹿出一个人,连声喊道:“老爷,老爷!”
刘健停下脚步一看,喊话的竟是家人刘禄。他诧异地问:“你跑来这里干啥?”
刘禄神色有些不安,四下里瞧瞧,见没有人,便压低声音说:“刘安从老家来了。”
“刘安?”刘健心头一紧,问道,“他进京干啥?”
刘禄小声说道:“他要我尽快告诉老爷,老太爷病危,可能拖不过这个月……”
“什么!”刘健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还好刘禄就在身边,一伸手就搀扶住了他。
刘健稳了稳心神,轻声嘱咐道:“你让刘安待在府里别出去,不要到处乱说。明白吗?”
“小人明白。”
刘禄拔腿就走,刘健又把他喊住,小声叮咛:“告诉刘安,府里人多口杂,凡事务必谨慎,尤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他从老家来。”
刘健回到值房,心情更加沉重,陷入深深的沉思:老太爷都八十九了,这一关恐怕是撑不过去了,恐怕自己即将卸下差事,回乡丁忧守制。
朝堂上风云变幻,皇帝渐渐开始揽权,新学开始盛行。再这样下去,这大明又会回到朱元璋的时代,内阁权力将会削弱,名存实亡。他此时如果回乡丁忧,以李东阳的个性,朝政主导权肯定会完全控制在皇帝手中,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另外,这新学如果全面推广,真要是在大明推行”四民平等”,实施全民教育……想到这里,刘健嘴中轻声呢喃:”李东阳啊李东阳,难道你就看不出这里面蕴含的危机吗?这是挖士林的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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