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样子。”
夏子器叹了口气,
“除了我谁都认不出,谁都记不住,一直幻想我爸还活着。我去疗养院陪她吃饭,得摆上三双筷子三个碗。她对着空气讲话,讨论今天的饭菜可不可口,让我别急着找女朋友,以学业为重……似乎我爸就在饭桌上。”
夏子器的父母,大灾变之前与何远是同事,都在一个名为“收容会”的组织任职。
那个星空尚未被诅咒的时代,还没有“畸变性”之类的词,收容会以“控制,隔绝,守护”为宗旨,同各国合作,将不可解释的事物隔离在大众目野之外。
收容会总部随格陵兰一同陆沉,夏爸在新约克失踪,夏妈和何远等各地分部员工大多被镇守局吸纳。
夏子器十五岁那年,妈妈擅离职守,借着作为镇守局干员的便利,私自前往境外新约克郡。
三个月后当她重新出现,虽然各项生理检测完全正常,却患上了严重的澹妄症。
同年,夏子器在一次长跑测试中故意带头跑反,导致全营无人及格,被开除营籍。
“对了,”
夏子器犹豫片刻,
“丁业当时说,谢谢我帮忙‘探路’,那指什么?”
“我不该说,你也不该问。”
何远闷声回答。
“我差点儿把命都送掉了,好歹让我知道前因后果。”夏子器没有轻易放弃,“而且我已经签了保密协定,这也不涉及畸变类的机密,你跟我讲不算泄密。”
“不行。”
何远顿了顿,
“但我可以给你讲个寓言。”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夏子器话刚说了一半,突然醒悟,
“但我想找一找童年的回忆。何叔你讲。”
“从前有一个偷猎者,追杀一只重伤垂死的野兽,这只野兽拥有堪比人类的智商。
野兽藏进了一个山洞里。偷猎者不清楚它的生死,怕被反杀,不敢贸然进洞,但他在洞外抓住了几只动物,剖开肚子,胃里面是野兽的血肉。
假如你是偷猎者,你觉得野兽是死是活?”
夏子器沉吟片刻,
“没法确定。可能是真的死了,尸体被分食;也有可能这是野兽引人进去的陷阱。”
“偷猎者也是这么想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先让猎狗去替自己探路。”
何远看了眼夏子器,眼神中的潜台词不言而喻。
夏子器嘴角一抽,
“何叔,你怎么骂人呢……”
“我没有啊,我只是在讲故事而已。”
何远一脸平静,但微微翘起的唇角暴露一切。
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猎狗”……要是我成功从梦境中挣脱,就证明猎物已死;要是我当场发疯,甚至暴毙,丁烨也不会损失什么……夏子器明白了。
按照他所目睹的,丁烨能力应该和黑夜有关,他一开始出门抽烟,就是为了借助夜色隐匿。
这样,那只寻仇的黑猫找不到车祸的罪魁祸首,自然把恨意移向了同样在车上的自己。
“故事没讲完呢。”
何远继续说,
“但是,有另一群更厉害的本地猎人。他们提前处理掉野兽,故意留下了洞外的动物,趁机把山洞布置成了一个陷阱,等着偷猎者自投罗网。”
这些“本地猎人”,自然是指镇守局……夏子器往椅背上一靠,
幽幽问:
“所以,他们就不管猎狗的死活了,对么?”
“额……”
何远表情一僵,摸了摸鼻子,好半天才说,
“我看了昨晚的复盘,作为一个普通人,你表现得相当不错。希望你别记恨洛笛。”
“洛笛是谁?”
“那个用霰弹炸厕所的。”
夏子器脑中闪过一道力速双A的倩影,眉头轻挑。
“印象深刻。”
“其实我们早就在厕所里装了针孔摄像头,全程监控,洛笛是算准了角度开火的。”
何远继续说,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只能尽量保证你的安全。”
“用不着解释,我都理解。”
夏子器扭头望向窗外,
“反正,早在他们剥夺我父母的全部荣誉和职位,把我妈强制关入疗养院那一天起,我就读懂了镇守局的风格。”
何远抿紧嘴唇,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默默握紧了方向盘。
一路无话。
……
终于回到了琴海大学,朝阳洒在错落的教学楼群上,给白墙镀上了灿烂的颜色,玻璃门窗反射夕阳,如同一片又一片金箔,绿植在风中簌簌轻响。
琴海大学一向以风景优美闻名,这里的所谓“景色”不单指湖光山色,还有那三比七的男女比例。
何远叮嘱了几句“好好学习”,匆匆开回单位。
没到六点,早餐铺子和食堂都还没开门,夏子器只好拖着又累又饿的身躯回寝室。
——区区一桶泡面,可顶不了早餐。
寝室是双人寝,一推开门,一股鲜香扑面而至。
室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蹲在插排边上,盯着小蒸锅,乳白色蒸汽从锅盖的小孔中喷出。
“你怎么才回来?”
“你一晚上没睡?”
二人同时开口问。
“我上了一晚上分,在我不屈的拼搏下,终于掉到了不屈白银。”
室友耸肩,
“你又是什么情况?终于熬不住生活的苦,靠你那张小白脸去夜店陪酒了?”
“瞎扯。路上车抛锚了,我找了家便利店待一宿。”
夏子器抽了抽鼻子,
“阿辉,你在煮什么?”
“桑拿鱼。”
桑拿鱼是一种广式火锅,用漏网将鱼和汤底分离,鱼肚子里塞上茴香等调味品,保证食材本身的鲜香,鱼脂和汁水会渗出鱼皮,为汤水增鲜。
“大早上吃鱼?”
“对我而言是晚上。”室友的目光牢牢钉在锅盖上。
咕咚……夏子器听到了自己喉咙滚动的声音。
他将书包随手挂在椅背上,在堆满锉刀、台钳、砂纸、手钻、刻刀、线锯、紫光檀等物件的桌子上翻了翻,找出自己的饭盒,放在蒸锅边上。
“我先去冲个凉,给我留半条鱼。”
脱个精光,拧开花洒,
水,很凉,
寝室早上是不供应热水的,这一点曾遭遇学生多次抗议,学校依然坚持初心。
夏子器闭上眼睛,仰起头,让凉水砸在脸上,昨晚刚经历的险局在脑海中渐离渐远。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戏份已经到此为止,那个危险、疯狂、混乱、诡异、莫测、但又充满魅力的世界,终究不属于一个不合格的弃子。
这样挺好的,
他在训练营里才待了一年,没学到什么干货,本质上也就是个在这方面多了点儿见识,因而被保密协定约束的普通人而已。
洗完,
夏子器换上了皮卡丘睡袍,站在镜子前,拿起剃须刀。
镜面覆盖一层水汽,相当模糊。
奇怪,我明明用的冷水……夏子器微微皱眉,伸手擦了一下镜面。
上面映出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庞,发梢沾着水滴,
再往后面看,一个褐发,绿眼,薄唇,眼神沧桑的风衣男人正在把玩手里的火车头模型。
那东西我明明留在了书包里……夏子器心惊肉跳。
黑风衣又脏又旧,上面还有一块块灰白色,像是盐渍,而敞开的衣摆里居然是一片虚空。
换句话说,这个男人只有双手和头颅!
剃须刀咣一声掉在池子里。
又做梦了,我特么又做梦了……夏子器双眼紧闭,嘴巴里念念有词,反复祈祷。
再睁开眼睛,
男人放下模型,左手按住空荡荡的胸口,微微欠身,用无可挑剔的动作行了一礼。
夏子器缓缓回头,脸皮抽了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又是哪路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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