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柏一知晓沈昭顾忌颇多,一向约束言行,然来此两年,屡受压制,他心中已憋屈许久。
如上次调遣,由老营堡至偏头关,虽两者皆属岢岚道西路管辖,然老营堡依山傍水,为水陆交通要道,偏头关却靠近鞑靼地界。
虽则沈昭因守偏关而得奇功,可此为险境。若鞑靼来犯,则首当其冲。
“我深知校尉行事恭谨,忠于君命,最忌徒生是非。然对方恣意跋扈,今日出城巡逻,他日追击野寇,往后呢?岂非孤身入敌营,取彼首级!离生死之地未远矣!”
他停了片刻,又趁机说道。
“校尉应早做打算!”
沈昭提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双眼仍直视前方,“昔日允你随行,是为今日妄言?”
“不敢。”
沈昭冷哼一声,“虽言不敢,然所想非是不敢,只止于尊卑情义。”
薛柏一欲言又止。
沈昭随即缓缓说道:“初西征之际,今上恐我一介女流,不宜行军,特赐私兵部曲,我虽受之,却命尔等随行,何也?”
薛柏一闻言,神色微怔。
“西征之路既艰且险。”
“既知艰险,今日之事岂非意料之中?”
“然今日之险境——”
薛柏一一时词穷。
沈昭却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远处。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愈发阴沉,她的脸色也渐渐阴郁。
“今上既赐予部曲,便是不欲令我命丧此处。且朝野群臣,权柄在握者,岂独窦氏?否则,自端平元年收复之战至今,与鞑靼对峙上百,何以存至今时?”
薛柏一默然。
事实确如沈昭所言。纵使窦党急于致她于死地,仍需顾忌各方势力,平衡局势,不敢妄动,始有今日之境况。
然自收复失地后,西征军队便在今岁春夏之交陆续调回各地卫所,可沈昭却仍留守偏头关,不曾归京。足见情势不容乐观……
“尔等皆云骑精锐,若仍难护我之安危,实乃命也。”
诸位部曲闻言,皆齐声喊道:“校尉安危即我之安危,定不辱命!”
几人皆为她之近卫,言行自是恳切。
沈昭当即大笑起来。
“得此锐士,何惧前路艰险!”
她一甩缰绳,胯下的马匹奔驰起来,如一支利箭,射向远方。
天气渐晚,放牧的征夫纷纷赶着牛羊回城,黑压压的,在枯黄的草地里蠕动,与低垂的天空连成一片,几乎隐没在暮色里。
只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暗示着他们仍是活物。唱的是当地的民谣,腔调阴幽荒凉,尽是凄凉苦楚之意,令闻者郁结。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
曲调被风吹散,渐行渐远,几乎不闻。
沈昭却和着歌声唱起来。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灰蒙蒙的天突然落下点点白花,纷纷扬扬的,越来越大,转眼变成片片飞花,急旋而下,落在草丛里,马匹上,身上,视线里渐渐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端平二年十月,偏关的第一场雪落下了。
荒原上,一队骑兵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