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你不知不觉间不动声色地偷偷从指缝溜走。吴畏觉得前一刻还顶着安德森的嘲讽在尘土漫天的训练场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狼狈地躲闪着虚拟对手暴风雨般密不透风毫不留情的袭击;但下一刻,他穿着烫得笔挺周正,没有一丝皱褶猎警常服,带着大檐帽,和身边三百多位新生一起站在圆弧穹顶,大气磅礴的礼堂里。
仿佛星空的灯光均匀地洒在年轻人的身上——据说这座礼堂的设计灵感来源于旧地球时代的哲学家康德的名言:“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的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
预备学院本届新生当中,异能者只占到了一半不到的数量,剩下一百多个普通新生则具有开创意义:这些学生将在毕业之后进入猎警二线,负责后勤,支援,数据及技术类工作,这些工作原本由低级异能者负责,但在一线人手逐渐紧张的今天,无疑是相当浪费人力资源的做法。
他知道在身后不远的坐席里,父亲,母亲和姐姐都在,他们将见证吴畏授衔的全过程,见证他在人类故乡地球的模型下与其他三百位学生一起立下誓言,见证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猎警,见证他成为真正的战士。
整个仪式花费的时间并不太长——当院长严肃的脸上忽然出现微笑,他说:“现在各位家属可以到前面来拥抱你们的孩子。”——礼堂里猛然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口哨和掌声。新生们有些懵,带着一些不可置信地扭头,然后发现人群仿佛一道巨大的,无可阻挡的洪流向他们涌来。许多中年人——男性或者女性都身着相同款式的猎警礼服,唯一不同的是,胸前的略章和双肩上的阶级章相比稚嫩的学生们更加厚重,但此刻,他们无疑只是普通的,全心全意为孩子庆祝的父母。
吴畏同样等到了心心念念想见到的人。他先是看到一脸惊喜,在人群中冲他努力挥手的母亲,然后发现站在边上平静淡然,平静地晃了晃手算作打招呼的余清,最后是一脸欣慰,复杂,身形高大,站在边上的父亲吴钊。
“爸爸,妈妈……”少年喃喃出声。巨大的喜悦瞬间将吴畏包裹住,他忘记了一切,挤开人群拼命向家人的所在奔跑,然后在距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拉平衣角,然后啪地一下打了立正,庄重地,并起手掌,用力绷紧,抬至额角,给家人敬了一个源自旧地球时代的,标准的,举手礼。
市民最后的影子终于从吴畏身上彻底离开了。
这一幕并不少见。许多新生也像吴畏那样将最为庄重的礼节献给了父母——他们不仅是血脉亲人,更是未来将一同战斗的战斗。许多猎警家庭的传承可至人类登陆盘古星球之初,从星球开拓时期开始直至今日都战斗在第一线。
吴畏的父亲吴钊二十岁正式成为猎警,入职至今三十年,常年在一线工作,几度亲历生死边缘。他算不上什么特别厉害的异能者,不过能在一线平安无事地战斗至今,实力和运气都缺一不可,因此在深受现实人手匮乏困扰的今天,吴钊升职的速度甚至比一些年轻人更快。
他先认真地向儿子回了一个举手礼,然后中年人向来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纯粹喜悦的微笑。“恭喜你,”吴钊拍了拍吴畏的肩膀,无限感慨地开口:“我以为我们家的猎警将会止步于我,但总算足够幸运,终于在退休之前看到了职业的继承人。”
吴畏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他低声咕哝:“哪有这么夸张……老爸你真的是太夸张了……”少年装作不经意地左右转着脑袋,悄悄地观察周围,确认没有谁注意到他之后,才松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了一些。
余清今天显然心情不错——证据是她毫不留情地揭发了吴畏的小动作:“你在看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吴畏的脸迅速板起来,转过头瞪余清:“我知道你觉得这儿很无聊——你可以不来的。”
“我陪妈妈来的,妈妈陪爸爸来的,爸爸一定要参加,”余清冲吴畏微微一笑,意思是,你看,我来这儿的目的和你没关系。
少年木着一张脸转开头不想说话。
“你应该更坦率一些。”吴钊皱了皱眉头——他可想到许多年不见,儿女的关系真是一如既往相敬如冰。他温和地,却带着责备地对长女说:“承认你对家人的爱并不可耻。”
余清抿了抿嘴唇。
吴钊感到一阵哭笑不得的头疼。
长女余清出生时他深入一线,返回嘉江余清已经三岁。性格直爽,爱憎分明的妻子余瑜无视亚洲裔的传统,自己干脆了当地给女儿取了名字——三年中都没想起通知吴钊一声,直到丈夫回到嘉江才知道女儿随母姓。有感于亏钱母女良多,吴钊对余清的名字从无意见。
余瑜对姐弟之间的矛盾心知肚明,但乐得看戏。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慈母,对子女教育放任自流,余清早早显出优秀的特质,吴畏在长姐压迫之下长大,对余瑜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问题——“他们都是正直勇敢的好孩子。”
“好啦。”余瑜嗔笑着拍了一下余清——她故意挑吴畏能看得见的角度——后者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女儿撇了撇嘴。“欺负得太过分,吴畏可真的会生气的。”母亲亲密地挽起小儿子的手臂,紧紧地挨着他,“我们吴畏真的太棒了!”
她两眼放光,真心诚意地如此说。
温情脉脉,庄重简短的开学仪式后,传统上新生的指导教官会和父母们进行一对一谈话。吴畏看着吴钊认真地整理外套,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别扭地清了清嗓子:“爸爸,”少年第一次有些后悔和安德森的不对付,“教官不是特别,”他在父亲疑惑的眼神里吞了口唾沫,不情愿地承认道:“喜欢我。”
他们正等在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前,附近都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家长和学生,空气中弥漫着轻快而幸福的气氛,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期许,祝福以及骄傲。在这些仿佛蜂蜜般甜蜜的幸福味道里,吴畏尝到的苦涩过于明显了些。
吴钊的表情在今天第一次真正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