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畏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天花板。
不同于家里微微发黄的白色墙漆,也不同于学校里模拟天空的全息投影。但少年现在所看到的银灰色天花板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注意到某些角落偶尔会有折光闪现。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指端传来发木的触感,而酸软的四肢依然有某种与躯体脱节的异常感。
房间里安静地过分。明亮却不刺眼的灯光从天花板的各个角落洒下来,对面墙上黑色的显示屏上只有代表时间的数字不断跳动。空气里飘荡着他并不熟悉的味道,吴畏试着分辨了一下,大约只能分辨出消毒药水和某些他陌生的药物,而这些也足够他做出判断——他在医院或者类似的医疗救护所里。
少年试着回忆了一下记忆中最后的画面,他记起无声的蜂鸣在耳边炸开,然后是无边无际的白噪音彻底占据了听觉,再然后就是一片沉入深眠之后茫然的安宁。吴畏叹了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将手臂枕在脑袋底下,与其说他因为输掉了和乔伊的格斗练习,不如说他根本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呲”——气密门发出因打开而泄气的声音。然后是咯哒咯哒轻重一致的脚步声——吴畏几乎立刻闭上眼睛。
“哟。”余清的声音在吴畏身后响起来,“别睡了,”屋子里仅有的一把椅子发出与地面亲密接触,然后是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你大概已经忘了我们曾谈过关于‘雷达’的事?”她暗示道,“吴畏,你现在还不能烧穿它。”
少年屏住了呼吸。然后无可奈何地一点点地吐出气息。他翻身坐起来。“如果你是来嘲笑我的。”吴畏盯着雪白的床单,“那你可以继续了。”
“从以前到现在,你想象力过于发达的问题看来还是没能得到根本性的好转。”女士以事务性语调平淡地说,“我只是想提醒你,睡着和清醒在情绪上所表现的波长是完全不同的。”她看了吴畏一眼,后者从她的眼睛里得到了明确的回答:所以你的装睡相当浪费时间。
“如果你是因为输给乔伊而生气,”余清观察着吴畏的表情,“我认为大可不必。”
“我只是有,”吴畏闭上嘴,他看见对面的余清挑高了眉毛,然后少年重新开口,艰难地承认,“好吧,我的确很生气,”然后他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他没撒谎。吴畏的确在生自己的气。从清醒之后的第一秒钟开始。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决定输赢的那个瞬间——乔伊什么都没做,或者说,她做了什么,但现在的吴畏并不清楚;艾米丽阴沉的脸上立刻被惊喜浸染,而余清……她保持了一贯的平静,也可以说,是某种必然如此的笃定。
“你不需要生气。”余清难得地放缓了声音,“输给强大的敌人并不丢人。”
“输本身就已经足够丢人。”
余清同意他的看法。然后女士说:“你知道吗?如果输了之后,你还能活下来,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她从眼镜背后看了少年一眼,眼光里藏着无数吴畏暂时还不懂的东西。“小弟,我很想知道你对于这个世界有什么看法。”余清换了个话题,“如果这么说太难懂,那我换一种问法,你觉得猎警怎么样?”
“怎么样……”吴畏有片刻的茫然,他很少和余清谈论这一类的话题,“崇高?勇于牺牲?被人崇拜?强大?”少年小心翼翼地选择句子,看着余清试图从她脸上的表情得到更接近长姐标准的答案,但至始至终保持平静的余清让吴畏什么都没发现。最后他挫败地撇了撇嘴,“算了,我觉得我说什么都不对。”
“没说你错。”余清淡淡地说,然后在吴畏不服气的表情里继续说:“但是你看到的只有最光明的那一边。痛苦,死亡,恐惧,这些才是猎警世界的真实,也是现在的你从来没有机会接触过的一面。”女性研究员从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呆呆的吴畏:“他们必须以人类的血肉之躯面对更加可怕,更加恐怖的异兽和异植。你听说过米罗陶诺斯吗?觉得刻耳帕洛斯很厉害?但是基克洛普斯呢?”余清甚至笑了笑,“看来完全没有。”
“但是,但是我们也有异能……”吴畏嗫嚅着嘴唇小声反驳了一句。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仅仅是站在面前就给他极大压力感的余清让少年及时闭上了嘴巴。
“小弟,”余清的语气里不知道是感叹还是愤怒,“你真的是太年轻了。”
“人类来到这颗星球已经快600年了。六百年前我们拥有核聚变和曲率引擎飞船,六百年后我们依旧拥有它们,科技在六百年中几乎没有进步;六百年前一百个人里大约能出现2到3个异能者,六百年后,这个比率上升到了百分之二十,可喜可贺。”余清面无表情地说,“而前线猎警的死亡率从一百年前的7%上升到现在的15%,但是异兽牢牢占据着陆地和海洋的一部分,我们终究有一天会死不起人。”
她盯着吴畏的眼睛,“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如果能留下哪怕一小块躯体,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命运给与猎警的礼物,”余清放慢声音,“你懂我的意思吗?”
吴畏僵着脖子点点头。
“这里有些资料。”余清随手点了点手腕,吴畏手腕上的智能终端立刻响起一声单调的电子音——这代表他已经收到了文件。“你之后看一看,再好好想一想决定。”长姐抬起手,略停了停终究还是轻柔地落在少年的头上——这一刻她终于暴露出属于血亲的温柔,“不要意气用事,好好想一想,考虑清楚再告诉我决定。”
职测所的医疗部门建议吴畏休息三天到一周的时间,“他的大脑受到了相当严重的震荡,”某个医师告诉余清,“你的弟弟还没有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他不赞同地摇摇头,“余,你真不应该同意他和乔伊的比试。”
“那他就不应该到这里来。”余清一目十行地看完诊断结果,然后干脆利落地告诉对方:“他决定来到这儿,就应该选择承担所有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