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乱过后的一夜,无人能眠。
遁去的倭寇留下满目疮痍,城中心通事馆冒起的大火一直到子夜时分才被扑灭,其他各处的火头也余焰燎空,靖海商行担心有倭人暗藏城内发动第二轮抢掠,一直紧闭了门不敢外出救火,毕竟前年的那一次倭乱,倭寇们就闹过这么一出。
佯作离去,半夜时杀个回马枪。
商行里所有的人都枕戈待旦,仓库备齐了水桶水龙,院子中间的水井边有人专门候着,所有的水缸都蓄满了水,能厮杀的壮丁们都拿着兵器棍棒,各处大门围墙也有人守卫,黑暗中的火把无数,把角落里都照得透亮,就连女人们也操起了剪刀擀面棒。
聂尘和郑氏兄弟跟着翁掌柜守在大门口,寸步不离,期间见过泪痕未试的荷叶来过一次,低低的向她爹说了什么。
因为拿了别人东西不想还,聂尘和郑一官躲躲闪闪,又想起荷叶杀倭人时的果断,聂尘极为庆幸自己爬在墙头上跟她相遇时手里没有圆筒和刀子。
漫漫长夜在无尽的忐忑和紧张中度过,令所有人都感到欣慰的是,城里示警的铜锣再没响起,预示着这一次的倭乱,活下来的人都平安度过了。
到了天亮时分的卯时初刻,有操着佛郎机话的昆仑奴拍门,跟应门的黄程叽里呱啦一阵比划,两人鸡鸭同笼说了半天,最后终于从昆仑奴一直指着大炮台方向的手势里,明白了大致的意思。
“肿毒,肿毒!煎面,剪面!”
昆仑奴就会这一句汉语,重复重复再重复。
黄程擦擦额头的汗,给了黑奴一个葡萄牙铜币,打发了他。
“他说什么了?”旁边的翁掌柜困惑的问道,他听着昆仑奴说话都费劲,颇能体会黄程与之对话的辛苦。
“大概是要我去大炮台,跟总督见面。”黄程摸着下巴凝神思索:“新总督来了?”
翁掌柜把黑奴的汉话揣摩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展眉道:“应该是,倭人挑这时候闹事,是给新总督一个下马威呀。”
黄程望向东方,澳门半岛呈半圆形,北面与香山县接壤,西边靠内港,东边临珠江口,南接外海,大炮台就建在东边的制高点松山之上,将码头和珠江出海口都纳入了大炮射程以内。
“下马威?恐怕还不止啊。”他忧虑的望着东面初生的旭日说道:“葡萄牙佛郎机人离不开倭人,前年闹得那么也没见把倭人怎样,倭人在澳门日子过得滋润,根本没有闹事的理由,如今又杀人又防火的,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东家的意思是……”翁掌柜的眉头锁了起来,沉思片刻,猛然惊觉起来:“难道又有人在背后做鬼?”
“难说……”黄程背着手重重的呼了口浊气:“前年倭乱,明面上是倭人乱法,背后其实有大商行利益纠葛,都把倭人推到前边当卒子使唤,倭人见利忘义,只要有钱什么事都敢做。我们这些规模不大的,倒是夹在中间不好办啊。”
“逢神烧香,逢鬼烧纸。”翁掌柜沉声道:“靖海商行这么些年也没别人吃掉,东家不必想太多,红毛鬼总督请东家过去,必然是有事相商,过去谈一谈,说不定就清楚了。”
“你说得不错,去一趟就知道了。”黄程道,却为难起来:“只是没有通事可翻译了。”
“大炮台里红毛鬼有通事。”
“那些都是倭人。”黄程冷笑一声:“倭寇的话,经过今晚,我可半个字都不敢信了。”
翁掌柜也没有办法,掂着胡须犹豫道:“可这时候哪里能找到可靠的通事呢?”
“东家,我可以试试!”
聂尘挺胸站出来,大义凛然的道:“我懂佛郎机话。”
“你?”
黄程和翁掌柜都惊疑的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尤为不信:“你会佛郎机话?从哪里学的?南安不靠海,你怎么会的?”
郑一官抢上去作证:“舅父,聂尘懂佛郎机话,我们在海上被红毛鬼救下,正是靠他和红毛鬼说话顺利到的澳门,此事我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聂尘拱手道:“我父亲乃举人,家中曾聘请西席教授,这位西席恰好乃游学秀才,去过南洋诸国,通晓各国佛郎机话,我跟着他读了一年书,故而学了一些。”
“哦?”黄程笑了起来,拍手大喜:“若果然如此,可帮了大忙了,来来来,说两句我听听。”
聂尘摇头晃脑,说了几句,黄程听得喜出望外,不住的道:“像像像,就是这个味儿,走,你们三个都跟着我,一起去大炮台,若是顺利,呵呵,你就……你叫啥来着?”
“在下聂尘。”
“聂尘呐,你就是我的亲随了,今后跟着我,事不宜迟,不能让总督等久了,我们这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