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近山在说着大黎如何如何强大,眼下的形势将会如何如何逆转,瘦削的脸庞上满是憧憬。
不少人在查漏补缺般地附和着,或激动,或憧憬。
不知为何,这场面看得李汗青有些伤感。
他不知道这些袍泽是否真如他们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乐观,但是,面对目前的形势,他无论如何都乐观不起来。
篝火旁没有姚仲义的身影,也不见陆沉,这个发现让李汗青越发地忧虑了。
铁木城绝对不会是这场大溃败的转折点,更不可能是这场大逃亡的终点!
城北一座戒备森严的大帐里,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将领高据主位之上,十余将领分列两旁而坐,张文彬、姚仲义和陆沉赫然也在,只是,此时帐中的气氛有些凝重。
“听姚都尉之意……”
主位上的将领面色阴沉皱眉不语,左首一个身材精瘦鬓角已经斑白的将领神色凝重地开了口,“陈副将此去兴北城……正中了北蛮人的诡计?”
“嗯!”
坐在右首第二位的姚仲义轻轻一点头,本就有虚弱的声音更显虚弱了,“当日,大将军就是在率部增援北俱城的途中遭遇伏击的……只怕此次秋水城被围正是北蛮人在故技重施啊!”
“嗯……”
姚仲义说罢,主位上的将领终于开口了,“姚都尉所虑不无道理啊!”
说着,他一望左首第三位身材敦实的青年将领,“何畏,即刻派人联络陈副将,同时加派斥候出城……扩大警戒范围!”
“是!”
那名叫何畏的青年将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领命而去。
“诸将听令!”
那主位上的将领又一扫左侧剩下的五个将领,神色肃然,“加强城防,不可松懈!”
中军大帐一干将领如临大敌,而左骁卫和从黑铁城溃败下来的一众兄弟还浑然未觉,饱餐一顿之后围着篝火天南海北地胡侃起来,欢声笑语不断,直到深夜才各自回了帐篷。
“汗青兄弟,”
李汗青正准备回帐篷,侯近山却从后面赶了上来,笑呵呵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头,“今晚,你总可以睡个踏实觉了吧?”
一路上,李汗青心弦紧绷,自然睡不踏实,侯近山都看在眼里,自然也清楚他的忧虑,却是爱莫能助。
“是啊!”
李汗青笑着点了点头,“今晚可有人帮忙守夜呢!”
可是,躺在帐篷里,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在黑暗中回荡,李汗青却怎么也睡不着。
“汗青大哥,”
突然,一旁的薛亢轻轻地唤了李汗青一声。
原来,薛亢也还没睡着啊!
“嗯,”
李汗青轻轻地应了一声,翻身望向了黑暗中的薛亢,“怎么了?”
“就是睡不着,”
薛亢的声音有些烦躁又透着些虚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心里有些慌……”
“呵呵……”
李汗青轻轻地笑了,“害怕了?”
“呃……”
薛亢整了整,有些赧然,“有点吧!他娘的……你说都走到铁木城了,怎么突然就怕了呢?”
“嗯……”
李汗青稍一沉吟,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薛亢的肩膀,“没什么好怕的,不怕,就死不了!”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身处绝境的时候一心想着怎么死里逃生,反倒望了害怕,可是,当看到了希望时,反倒又害怕了起来,害怕刚刚看到的希望转瞬间又破灭了。
所以,就算再怕,李汗青也只能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不怕,就死不了!
“对对对……”
李汗青话音刚落,却听得附和声四起,“不怕就死不了……”
原来,侯近山、张梦阳……一个个的都没睡着啊!
今夜的铁木城,睡不着的自然不止李汗青、薛亢、侯近山、张梦阳等寥寥十余人。
不远处的一顶帐篷中已经透着昏黄的灯光,帐中姚仲义、姚兴霸和陆沉都还没睡。
几案后,陆沉正在伏案疾书,字迹方正大气。
床榻前,姚兴霸在低头拨弄着盆中的炭火,看不清表情。
床榻上,姚仲义靠枕而卧,双眼盯着雪白的帐顶,声音虚弱而平缓,“……自木犁城至北俱城外,自木犁城外遭敌伏击到天明时拼死一搏,所部将士人人奋力忘死,然……先机已在敌手……此皆末将指挥不当之过……”
“大人!”
一直伏案疾书的陆沉动作一僵,猛地抬起头来,眼眶泛红,“你……这是……”
“写吧!”
姚仲义依旧怔怔地望着帐顶,声音也依旧平缓,“此战三千将士折损殆尽,末将万死莫赎其罪……”
死去的兄弟必须是忠勇的,如此,他们的家人才能得到抚恤和嘉奖。
活着的兄弟也必须是忠勇的,如此,他们回去之后才不会受到责罚。
可是,大将军生死不明,左将军被困于北俱城中,此时只怕……所以,这锅得他这个轻骑都尉来背。
“兴霸……”
口述完毕,姚仲义轻轻地唤了一声一直坐在榻前低头拨弄着炭火的姚兴霸,“扶我躺下……”
“是!”
姚兴霸轻轻地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去扶姚仲义,动作轻柔,一双眼眶泛红,一张黝黑的脸庞上却隐约有些自豪之色。
这就是我家大人呢!
这才是我家大人呢!
那些在背后骂我家大人“大棒槌”的家伙,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家大人!
“呼……呼……”
姚仲义被扶着躺下了,闭着眼睛喘着粗气,神色疲惫,这一路颠簸,让他本就不轻的伤势又雪上加霜了。
几案后的陆沉放下了笔,将奏书上的墨迹轻轻地吹干,用镇纸压住,这才整了整衣衫,走到了榻前,冲姚仲义一抱拳,深深地弯下腰去。
“回去休息吧!”
姚仲义没有睁眼,声音虚弱,“明天可能又不消停了。”
陆沉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轻轻地应了一声“是”,便转身往帐外去了。
今夜,铁木城中很多人都注定无眠。
当然,今夜无眠的人远不止铁木城中那些人。
铁木城往北一百四十里的秋水城外火光点点,北蛮大军的大营绕城而建,将方圆五六里的秋水城围得好似铁桶般。
城北中军大帐里,不知何时赶来的青衫文士李无咎正盘腿坐在榻上,榻侧火炉上的银壶酒香四溢,面前棋盘上局势已经明朗——黑多白少。
“你准备好了吗?”
李无咎手捻一枚黑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嘴角泛起了一丝讥诮的笑意,“杨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