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晴光大盛,云城外黄沙漫漫千里,无止境,不见到头。
许是因援军到了,云城的戍卫精神大振,连擂鼓的士兵都觉得气力比往日大了些,战鼓由缓至疾,声声点点,直催人奋勇向前。
战鼓出,号角起。先锋军一二小队听令,快马飞出,手中刀剑斧钺,银光熠熠而出,血色茫茫而落,缠斗了一个时辰,西凉已损耗了五千人马,鸣金收兵,大昱先锋军两小队一千人马出,八百人马回。
这无异于是一场大胜战,叫人莫不欢欣鼓舞,便是自战时起就瑟缩在家中不敢出门的百姓们,都觉得云城安全了,纷纷走上街头,要送上自家的屯粮到军中去。
自战鼓擂起时,崔长风便站在后军营帐外,遥望着西凉的方向,心中虽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他相信这位兄长,定能如他所言,安然归来。果然听到鸣金后又传来寓意胜利的三长号角声时,他顿时喜不自禁,一直候在营帐外头,等李谓言过来。
李谓言是到了午时过后才紧赶慢赶过来的,倒也不是全然无恙,毕竟是头回上战场,同平日里教武场上的过招还是多有不同,身上大大小小也带了几处伤,崔长风一边给他包扎一边责怪道:“你上战场前,我千万分嘱咐过你,务必护好自己,怎的还挂了彩?”
李谓言却没有像昨日那样笑嘻嘻地安慰崔长风,只是肃容,甚至有些沉重悲怆,道:“我既去了,哪里还能想到这些。今儿早上,那么多人一同出发的,可如今有两百英魂葬身城外,甚至有一个,瞧着也比咱们大不了三四岁,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在我跟前被那些西凉人挑下了马,刀剑加身,登时没了气,还不瞑目地向云城伸着手,我想救他,但做不到。”他吧脸埋进手心里,崔长风感受到他肩膀微颤,知他大约是哭了。自他幼时因身世同崔遇打了一架,躲起来一天的那回后,崔长风再没见过他哭,要在往日,多半也是要狠狠嘲笑他一番。可今日这场战事,即便他未亲身体会,但也从李谓言的描述中,想到这多少大昱的儿郎们用血与命换来的胜利。心中动容,酸涩不已。
入了先锋军,便没有那么自由,李谓言也不过得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来是向崔长风报个平安,临走时倒是留了两个物件给崔长风,是今日战后的战利品,他只挑拣了两样,一个是马蹄铁,是送给崔长风的,同他道:“西凉铁骑都踩着这样的马蹄铁,企图略凌我大昱河山,今日将这马蹄铁交给你,望日后,你能让西凉人滚的远远的,要多远就有多远,再不要让大昱边城的土地上,印上这样的马蹄铁印。”他又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巧精致的银色匕首,对崔长风道:“这个是要送给呦呦的,她没学功夫,这匕首小巧方便,也不沉重,她一个女孩子家用起来最好。你且先帮我收着。我在先锋军里头,随时拔寨,这东西不好保管。”崔长风俱都接过,李谓言见嘱咐完便要回去,崔长风喊住他,躬身长揖:“兄长,保重。”李谓言在几步之遥,闻言笑了起来,却不似平日里舒朗开阔,回身揖礼,没再说话,转身便走。崔长风瞧着他背影远去,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又有人喊他去搭把手,搬东西,他便暂时放下了,没去多想。
接下来的四五天里,两人没再碰过面,云城外杀声断断续续,但都是大获全胜。崔长风没闲着,后军暂时不用上阵,便帮着云城的百姓恢复城内的正常生活,崔长风自幼学的是为君之道,爱民之心,可到底还是在高高在上的皇城里,空学得一身道理,像现在这样,行于民众之间,以己之力,助他人之乐,是从未体会过的。虽然累,但却难得的满足,即便听着城外火石炮声阵阵,心内也是一片安稳。
一直到了第五天,战声自子夜到天明,崔长风一夜没太睡安稳,最后朦朦胧胧地梦见李谓言满身是血的站在他跟前,安静地看着他,他心中一跳,要上前拉住他,可李谓言却开口说是要来同他告别,说完转身就走,越走越快,崔长风根本追不上,很快原地只有他一个人,他大喊李谓言的名字,怎么也没有回应,突然传来两短一长的号角声,哀声低鸣,将崔长风从梦中惊醒,一摸脑门,尽是冷汗。仔细听听外头的动静,原来号角声竟是真的,他抓起衣裳,趿着鞋便往外跑,都没注意到两只鞋穿反了,到了营帐外,才发现聚集了不少人,都停了手中的动作,望向云城的方向。
这是场惨烈的败仗。
西凉夜袭。西凉与大昱的缠斗太久了,如今大昱援兵压境,气势大盛,又连连取胜,引得西凉士气低迷,苏达王是下定了决心要速战速决,调了西凉最精锐的五万大军直压前线。以两万对阵先锋军三千,大昱先锋军几乎全军覆没,横尸遍野,骨积如山,连黄沙都掩不住的血流成河,西凉铁骑用的是西凉最好的战马,战马都有了灵活自保的能力,先锋军的马匹敌不过西凉的,骑兵只要还在马上,就有大半的胜算,西凉稳占上风。弓弩手伏在城墙上,但距离甚远,又正值夜间,始终无法出箭。即便后来中军出,也来不及拯救颓势,嘉王知此时急需调整,不宜深入敌军作战,示意挥旗小官挥退兵旗语,鸣金收兵。
李谓言战了一夜,满脸血污,刀已卷刃,手自发的挥舞着,他已经觉得身体不再是自己的。
从挨了第一刀到现在,他全身上下大小也有了数十道伤口,从疼痛到麻木,他眼中心中只有奋力杀敌,尽力护住身后那方土地的想法。往日里书上那些爱国忠君的道理,皆没有以热血抛洒于这漫漫黄沙里来的实在。
他终于没了力气,眼中那意气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他奋力地望向云城的方向,不仅仅是云城,云城之后数千里的大昱河山,还有京城东宫里那室温暖的光,他都再看不见了。
不是没有遗憾的,共襄盛世,而今一人埋骨黄沙,他终究是食言了。
这个清晨,阳光如旧,甚至起了些微风,可李谓言没有时间欣赏,他太累了,太累了,挣扎了一会儿,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