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她从窗前跳进来,也像这般自己拿起杯子自斟自饮,大苏见多不怪了,便只管自己埋头看书,有时也不招呼她。
于是她就拿着杯子坐在桌旁,痴痴地看着他举着书。
可他明明背对着自己,有时却会被盯得背如芒刺,心猿意马起来。
那总是她最期待的一刻,只消再等上片刻,他就会慢慢转过头来,露着白牙笑问自己:“你看着我做什么。”
她尤其享受他弃书转头看过来的瞬间。
青衫、玉冠、墨香、折扇。
清爽的笑容犹如夏日阵雨过后湖上掠过的微风,让人心怡不已。
然后她就会故意反驳道:“明明是你来看我,反问我做什么。”
说的都是些没来由的话,只有笑意是随心流露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执手相看两不厌。
朱芷潋抬起头来,不意与他四目相触。
白袍、金冠、荆纹、弯匕。
她终于再难强撑下去,幽幽地叹了一声道:“大苏……为何偏偏是你。”言罢,两行泪下,泣不成声。
“你问得不错,为何偏偏是我……倘若我能回答,大约也不至于心苦至此。我也不知为何,不过一夜之间,舅舅、舅母、老杨和你,所有人与我亲近的人全都不见了踪影。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就像被圈养的珍兽,被仔细地关在笼子里,好吃好喝地喂着,没有人告诉我要去何处,也没有人告诉我明天要做什么。就算是到了大都,他们告诉我这样那样的秘密,也只是一种知会。”
苏佑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高声问道:“小潋,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不管他们如何尊敬你,卑躬屈膝地拜在你身前,可是他们永远都是居高临下地知会我,知会我的身世,知会我使团的秘密,知会我佑伯伯是因何而死,知会银泉公主为何被劫。好像这世上所有发生的事,都只不过是他们按部就班排演的一出戏文,由他们决定了生旦净丑的生死哀乐,甚至让人觉得就连我自己,也不过是他们安排的其中一角。我没有丝毫能够反抗的余地!”
朱芷潋听他这般辩解,止了泪水,冷笑一声:“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可你是国主!就像方才在殿上你说的,你是伊穆兰百族之首!谁敢忤逆?”
苏佑被她寒霜般的笑容刺了一下,摇头道:“小潋……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话的。”
朱芷潋
抬头瞧着苏佑反问道:“你没有变吗?你现在的样子,果然和我那次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就连你头上的那顶金冠,都一模一样。你说梦都是相反的,可现在你与梦中的那个异国之主全无分别,我听他们说,你连名字都改了去。你说我变了,可你还是那个大苏吗?我认识的大苏,宁可自己不会游水也要跳到湖里,只为不愿把我带下水,妖兽当前挡在我身前让我先跑也不曾退缩过半步,为了替我作辩在抚星台上不惜得罪陆氏一族也要力证我的公允。我认识的大苏,他……他从未忘记过清涟宫前与我的约定。可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怕是连他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小潋……衣冠也好,姓名也罢,我从未忘记过我是谁,我也从未忘记过你我当日的盟誓。从知道你出太液城寻我的那一天起,我无时不刻不在惦念你的下落,然而我……我虽是伊穆兰的一国之主,实际上却处处被温兰他们牵制得动弹不得,我……我……”苏佑把住桌角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已憋得青筋暴突,显然心中不甘到了极点。
“我知道你在恨我,伊穆兰大军攻破霖州,金羽全灭。如今又兵临城下,拿住你母亲就势逼人。而我又是伊穆兰的国主!你不恨我又去恨谁……可是!你仔细想一想,倘若我不随军南下只躲在大都里,温兰便能不出兵吗?他酝酿了近二十年的谋局,岂会因我一个初登国主之位的王储而罢手止戈?一旦他亲自坐镇军中,下手之时岂能有留情?只怕碧海如今更是哀嚎千里的一片废土了!”
苏佑越说越激动,他指了指窗外:“你可知道我身为国主为何连两个身边的两个侍女都不让跟着?你方才也悄悄以观心之术瞧了她们的面相,可瞧出了端倪?”
朱芷潋沉默了片刻,答道:“我确实观了那二人的面相,其中一人应是无碍,另一人却心怀诡谲,我猜想大约是有人安插在你身边的耳目。”
苏佑苦笑一声:“不错,其中有一人确实是温氏派来的耳目,我也知道是谁,可就连这样小小的一个侍女,我都没有办法除掉,只能装成看不出两人间谁是细作的样子,将她们都带在身边,唯恐打草惊蛇。你试想一下,自任了国主以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身为国主便可号令千军随心所欲了吗?不能啊!”
“小潋……你不知道,伊穆兰血鹰刃三族之间你争我斗的局面超乎想象。说起来也许不信,保得你碧海二十年太平无事的原因并非是伊穆兰与碧海之间通商通路,以利交好,反而是这三族彼此互相谋算各有所图的结果!温兰以我为国主,不过就是为了将三族人置于我这个傀儡国主的名义之下,而他则掩在背后牵着线来操控于我罢了。所以我必须留在大军之中,不得不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里!因为这太液城中有我必须保护的人,除了你,还有佑伯伯托付我的银泉公主,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改名为苏佑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有些人有些事,一辈子都不能忘!忘了,我就再也不是那个我了……你能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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