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与他同朝为官若非必要多爱称呼他“大人”,而其余人习惯称他的爵位,同是一品官吏,闻横川是皇亲国戚,地位难免高一些,希夷这么称呼,可以占些便宜,以同僚之礼对之而非对皇室之礼。
“请进。”希夷道。
闻横川自打开门就感觉一股暖意往外冒,进屋一看,这才几月份她连暖炉都点上了,想起前一阵子听老于海说的话,她身上竟然真的有旧伤?还畏寒到如此程度?
“闻大人请坐,不知此来,有何贵干?”希夷沏了杯茶,摆到对面,问道。
“自然是与灾情有关。我想问问大人,今年收成如何?”闻横川看她面色,隔着面具也看不出差错来,只是柳眉锁着,打量了一会儿才问道。
“中秋已过,秋收已有一段时间了,暴雨下时大多数有经验的人都把收成转移到了高处干燥之地,只是许多晒到一半的谷大多霉变,一些收尾的粮食淹了,如今来看,今年关汉两道秋收粮食要少四成左右,不过前几年都是丰年,今年受灾还能接受,我朝已有数年不兴战事了,如今的损失不伤元气。我只怕,青黄不接的寒冬,难熬过去了......”希夷道。
“射卿大人灾情处理的还算井井有条,只可惜我这里却不太顺。”闻横川半真半假的道。
“还能如何呢?难不成要现在连根拔起吗?”希夷摇头道。他最近是抓了不少人,但都是些小人物,弃就弃了,而且家人还在外头,也不敢说点什么。
“的确也只能慢慢来了,另外今早我收到消息,中游汝安副坝决堤,还淹了一座工地,恐怕明日一早我得连忙赶去看看。”闻横川道,赈灾之事是他的责任,但希夷也要实地考察修改政策,他特地来说,也只是因为这女人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尽过力,如今她闲下来了,自然想寻她帮把手。
她只是不想管,不是不能管。
希夷也知道他特地上门来说一声自然不会简单,她没有拒绝的意思,决堤是大事,工地淹了还可能有新的人员伤亡,新的财产损失,于是点头道:“明日何时?”
“明日辰时二刻。”闻横川笑道。“大人似乎身体不太好。”
“只是一些老毛病。”希夷摇头道。“无伤大雅。”
希夷这样的人身世来历皆不清不楚,她的来历恐怕闻秩宇都未必彻底了解,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不容易了。闻横川查过一点,女子先天,天下间不敢说独一无二,至少也是十分好找的,怎会无有来历?岐地临近西武,他在西武的探子听过一个有趣的传闻。
“最近我听闻西武那里,江湖上在传一件很有趣的事。”闻横川道。
“哦?我也听闻了一些,看来七言府的公务还不够多,闻大人还有心思去听别国的江湖轶事。”
“与离国不同,西武尚武,民风豪放,江湖朝堂皆是如此。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西武太尉蒋惜年‘一门两先天,将门出虎子’之事,不过几年前,蒋惜年神秘死亡,其子蒋斌子承父志,与西瑜作战屡建奇功,如今朝堂上已是权倾朝野......”
“够了。”希夷冷声打断。“我累了,要歇息了,请闻大人回去吧。”
这是闻横川第一次见到她身上极重的寒意。
“茶还没喝完......”闻横川笑着想混过去,她伸手端起他面前的茶杯把茶汤倒了,对外头的离卫道:“送客!”
离卫一脸刻板的进来,把闻横川客客气气请了出去。
若言端着药回来时,只见房门紧闭,敲了敲,才推门进来,见到大人坐在窗前的梳妆台上,正在摘头上的钗子与绶带。
射卿是不戴官帽的,昔年虞瑾瑜将两鬓的发绕到后头缠成一个包,剩余的部分自然垂下,以紫绶做发带缠绕,代作官帽,这紫云髻,民间大逆不道的说法,叫女相髻。
希夷有一只极其爱惜的金钗,不是凤凰,是一只青鸟,永远带在身边。
即使若言进来,她似乎也并没有察觉,大人是习武之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哪怕是做了官,平常也是极其警惕的,每每大人在端详那钗子的时候,若言便知她心情不好。
“大人,药好了,浴水也已经备下,若是累了,便早些休息吧。”如今戌时刚过小半,要歇息自然是早了些,只是大人没有公务时,也十分无趣,在府邸尚好,有小公子陪着,有时制药弄毒,一日很快就过了,可到了外头,大人忙的时候真的忙,闲的时候又闲得要命。
希夷如梦初醒,把钗子轻轻放在了桌上,若言走近些,道:“大人?”
“药拿来吧。”希夷轻声道,悠长的叹息一声,如今自己做的这些,其实也没有太多意义了,那人死后,她心底竟不知是痛是快。
可她放不下,放不下那场火,放不下漫山的月光下的蓝色乌鸢,放不下那首唱不完的歌谣。
若言小心翼翼的递给她,心里却在想那岐王到底是说了些什么把本来好好的大人搞成这样,大人喝药从来不拖泥带水,趁着温热喝了,对她道:“把暖炉熄了,下了雪再点。”
若言劝了两句,实在劝不动,也只能听命,刚洗了暖炉要备浴水,大人开口问她:“若言,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大人,我是长在堂子里的,哪知道啊?”她嗔怪的说了一句,京中也有官宦世家会如扬州瘦马一般,买回或是领回女子悉心教导,以给京中的大人物培养武功高强又通晓诸多的女侍,若非大人那日一眼相中自己,自己如今就在宫里头了,前一阵子废后柳氏的那一关还不知熬不熬得过,就如同王府府中几位夫人一样。
若言还是小姑娘家,自不想老死宫中,况且大人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啊。
她是狠得下心,只是人后又会自个儿心软。
听大人如此问,她倒是心下有些明白了,大人的过去,只有大人自己清楚,陛下与她自己也就知道个大概,其余如何,都沉在大人心里头了。
只是大人不说,她自然不会去问,不需要知道,好好照看着就是了。她调了水,试了下温度,希夷点头,摆手让她出去了。
大人从不让人侍浴的,那些私事一贯是自己处理。
若言把房门关了,也叹了口气。大人啊......
......
......
第二日,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雨却也不似要下雨,若言辰时来了大人房内侍候,却见大人早换好了官服,正在梳发。
“大人起的真早。”若言道。
“辰时二刻,出发汝安。”希夷把梳子放回桌上,往若言那儿推了,“帮我挽发,时间有些紧了,昨日忘了与你说。”
若言也没多说,立刻熟练替她挽发,这紫云髻不算复杂,但一人显然难挽。她速度也算快,待发髻成了,希夷亲手把钗子插上,早饭用完,到门口,辰时二刻刚好。
“射卿大人真是准时。”闻横川笑道。
希夷瞥了他一眼,没再理他,今日弃了马车,改换骑马,此去汝安道路太差,车马难行,若言替大人牵来白马,自己挑了匹黑的跟在旁边。
闻横川讨了个没趣,只好认真赶路,汝安不近也不远,只是路况较差,路上拍马之时,几个黑羽卫和离卫都因泥坑栽了跟头,连希夷也着了道,若非旁边闻横川眼疾手快,把她捞住,她虽凭着轻功可以稳住身形,鞋子和官服难免要毁了,只是她那匹白马已经变泥马了。
闻横川伸手抓住她手腕,把她扯到自己马上,希夷浑身僵硬,是在克制自己不把他踹下马,心知自己无处发作,不过经此变故他们也全都慢下来乖乖走过这段泥路了,一等他慢下来,若言读懂她眼神,立即稍快些驱马与那马并架,希夷真气勃发,荡开他的手,惊鸿一跃到了若言马上,在她身后坐下,抓住马缰道:“我来。”
若言依言松手,乖巧窝在大人怀里。
真是个忠仆......闻横川面色似笑非笑的把这个意思表达给若言,若言替大人扳回一城不由心下暗快。
希夷紧皱着眉头,刚刚一瞬之间,纵然闻横川刻意收敛,她也感觉到了气机交感,这个岐王竟然......也是先天?
那匹沾了泥的白马还灰溜溜跟在后面,若言是特地挑的白马,大人官服是紫色,白马更称大人风姿,没想到变成这样。
她作为侍从,穿的是离卫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再加上一匹黑马,更是不起眼到了极点。
希夷要缰绳更是因为坐在后面,过了泥地之后,策马时为了平衡难免不要抱住若言,明显不太合适,如今过了泥地,到了平坦的官道上,就可策马而行了。
闻横川往日离得最近也有三拳之隔,那还是上次府中夜谈时她警告自己才离得那么近,刚刚揽了一会儿自然也就嗅到了佳人身上香气,似兰似荷,味道较淡,不靠近很难闻到。不过希夷从来不带香囊,她也不像以花香沐浴的人,这味道是哪儿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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