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佛姑姑亲自送我到白云庵,马车沿着平坦笔直的官道慢腾腾向前走去,车外响起长安一如往日的热闹喧嚣,正是傍晚时分,如今天晚的早,有些酒家店肆早早便点了灯火,挂起招牌,准备在坊门关闭前,迎来最后的客人。
街上行人如织,做工回家的人,摆摊叫买的人,乘兴夜游的人,无家游荡的人,或者笑颜盈盈,或者行色匆匆,或者愁容难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都有说不尽的心事和无法纾解的愁难,不足为外人道也,但长安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悲喜而变化,永远是这般熙熙攘攘,将每个人的酸甜苦辣融汇成长安的风味。
人人皆是如此,不能时时如自己的盘算,顺最初的心意,但生活总要继续下去,总要不辞辛苦的走上长安街,去叫卖,去采买,去游乐。人人都是这样过,我自然也是这样。
白云庵,我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一处修佛的庙宇,终日香烟袅袅,佛音阵阵,远离红尘俗世,避开世间纷争。不过那里并不偏僻,毕竟不是深山的佛堂,它坐落在城外山脚之下,一条笔直的官道修到庵外,几十棵高大苍翠的翠槐团团绕着院子,将半个庵观掩在其中。
我失神的盯着那扇木质青门,青门厚重老旧,肃穆立于目前,如此一片木门,从此便断了这庵内与庵外的纠葛了吗?
到了门前,念佛姑姑轻轻拉住我,缓缓道:“长孙姑娘,你不要怪皇后,她的难处你们不知,我却都看在眼里。你一定要明白,她是为你们好的。”
我怔怔看着她,她面色犹豫,目光满含担忧,在皇后身边这许多年,她在神态上竟然有几分皇后的苍老疲惫。
我点点头,轻轻道:“我永远不会怨恨娘娘。”
念佛姑姑长长舒出一口气,欣慰道,”我知道长孙姑娘是最明事理的。白云庵是皇家供养,姑娘在这里不会受委屈。“说着,她拉起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温言道,”姑娘有福相,奴婢相信,姑娘不会终生在这里吃斋念佛的。过些日子,皇后娘娘想通了,想必会让姑娘出来的。“
我没有多言,进去是一世的平淡,出来,便是我此刻想不到的变数,这出与进,我也不知孰好孰坏了。
跟随着念佛姑姑,我缓缓走进庵中。
白云庵内,一位姑子早已等在那里,念佛姑姑低低向我道:“这位是白云庵的主持,圆如主持。”
我双手合十,浅浅向她拜了拜。主持身形微胖,圆脸圆目,面色红润,微微含笑,样子看着温和慈祥,许是日日与佛相陪,周身泛起一股祥和之气,让人心神安定。
一位姑子端着一个小瓷盘轻轻走了过来,向主持行了一个礼。圆如主持便用食指在瓷盘中点了点,接着伸手在我眉心轻轻一碰,眉头传来淡淡的凉意,在我额头蔓延开来。
“入了白云庵,虽是待发修行,也是进了空门。前尘往事该全都忘却,心间愁绪也尽消散了吧,愿这一点圣水,带走你眉间愁澜。”主持缓缓道,
“多谢主持。”我心中感念。
“虽是待发修行,但庵中的清规戒律也是要守得。”主持告诫道。
我点点头,“观音明白。”
“你这名字倒是与佛有缘,既然已是观音身,法号便免了吧。”主持和颜悦色道,却是斜眼与念佛姑姑递了一个眼神,“愿你日后静心修佛,天色已晚,你也劳累了。这位小尼法号静谈,便由她带你去你的房间休息吧。“
我略施一礼,只见一个年少的姑子欢快的蹦蹦跳跳向我走来,走了几步,觉出不妥,小心翼翼的回头去瞅主持,主持果然略有责备的看着她,她急忙端正步子,上前拉起我向后院走去。
”哎呀,吓死我了,差点又被主持罚抄写。“身边的小尼子远远瞧着看不到主持的身影了,抚着自己的胸口,惊慌失措的说着。
我笑笑,这小尼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脸颊还带着婴儿肥,不过还是个小姑娘,性子带着几分顽皮,与白云庵格格不入。
“姐姐你叫观音吗?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观音呢?我叫静谈。“小尼子放下心,便扑到我身边,开心道。
“静谈,你的法号很有趣,主持为何这样叫你呢?”我好奇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不好意思的瞅瞅我,“可能我平时话太多了,主持嫌我吵,就让我少说话吧。”说着,自己也憨憨一笑。
我被她逗乐,也笑了起来,上前捏了捏她的脸颊,静谈怕痒,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静谈,你小小年纪,为什么会在白云庵修佛呢?”我好奇问道。
静谈却慢慢收了笑颜,眼眶竟有些泛红,低声说,“我从小便在白云庵长大,是主持把我养大。我没有父母,只能留在白云庵中。”
不想自己无意中提及她心中柔软之处,原来小小的静谈是个孤儿,我心中酸涩,俯身在她面前,温柔道,“静谈平安长大,你的父母一定很欣慰。是我不好,这样贸贸然惹你伤心了。不要生阿音姐姐的气。”
“怎么会,我当然不会生气了。”静谈转愁为喜,笑道,“我听主持说将有一个新姑子要来和我一起住,一开始我一点也不情愿。那些来庵里的老姑子不是没了夫君,就是没了儿子,天天在房中打坐,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真是无趣。今天看到竟然是这么漂亮的观音姐姐,真是太好了。观音姐姐,你有时间给我讲讲外面有趣的事情好不好。”
“当然可以。”脱口答应了她,心中忽然又觉得不妥,我怕自己口中的世界怕乱了她的心性,便无法一声安宁的待在白云庵的高墙之中。
“观音姐姐,到了。“静谈欢喜的跑过去,青竹掩映之处,坐落着几间青灰色的斋屋,我远远瞧着,这便是我日后生活的所在,心中怅然,难道真的如此,世间的尘缘便与我脱了干系。
白云庵大约有几十个姑子,其中许多人竟是些朝中的权贵家眷,她们多是丈夫战死,自己守节便在这里静修。这些人皆知书达理,性子平和的很,在庵中日日念佛诵经,已然忘却了庵外的俗世。自然也不在意我这个初来的人。所以我在这白云庵的日子宁静的很。
静谈性子开朗,确实时常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今年已经九岁了,却从未离开过白云庵,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何处,自然也没有自己的名字,我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心中也对她有几分心疼。她时常缠着我,要我讲外面的故事,尤其爱听那外面的好吃食,我偶尔会讲给她听,但多数时候还是闭口不言,太过新奇有趣的世界对她,也许不是什么好去处,如果她必定要留在这里的话。
到白云庵第二日,主持送给我几本经书,要我抄写,她说我心绪太乱,抄写经书最能平心,也可以打发辰光,省去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徒添烦忧的时间。
我默默接下经书,日日得空便抄写,可心却静不下来。佛说,人世间的苦难不过是爱别离,贪痴怨,而我这几样怕是一样都渡不过。我心里一直想着秦王,离开荣安时,我反复叮嘱屏玉等人不许告诉秦王,怕的是让他担心,不能全心应对战事。如今身在庵中,不知前方战事如何,秦王是否已经班师回朝。
我不知道,他得知我的境况,会如何反应。我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心中是否希望他救自己出来,皇后娘娘将我投入这里,便是仍不希望我与秦王有什么关系。走出白云庵,皇后的责备,赵王的不悦,他人的非议,秦府中只怕还有柴玉的怨怼,更遑论秦王的压力,这一切,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因此,我竟然有些喜爱白云庵的生活,我希望自己如同瑟缩在龟壳中没有胆气的乌龟,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躲在白云庵中,不要被人理睬,慢慢遗忘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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