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湄醒来的时候,满脸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阿陶正在她身边坐着,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苏姐姐,你是不是梦到你被人欺负了?”
“好孩子,我睡了多久?”苏湄坐起身来,眼前朦胧的一切恍如隔世。
“也没有睡很久,只是今早怎么叫都叫不醒。”阿陶嚼着客栈提供的早饭,曾经作为乞丐的他对这份正常的服务感动不已。
“原来也只过了一夜。”苏湄静静地回想了一下那场荒诞的、温暖的梦,确信自己已经回来了。
“苏姐姐,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啊,快来吃早饭吧,客栈的老板说今日半价,请大家敞开了吃呢!”阿陶言语之间总觉得苏湄刚刚醒来有些傻傻愣愣的,不复她往日杀伐决断的风采。
“没什么,只是梦里有着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让我久久沉浸其中,不想醒来。”苏湄向窗边望去,街上行人伛偻提携,叫卖的商贩走街串巷,有的还带着孩子,从他们没有欢颜的脸上,苏湄看到了朝政无治的悲哀。
“截然不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是不是没有乞丐,没有可怜的女人,没有被人卖掉的奴隶?是不是每个人都有饱饭吃,收赋税的叔叔也会变得慈眉善目的,满街的小玩意儿都给孩子们玩儿啊?”阿陶看着苏湄如此眷恋的模样,对她口中的新世界十分向往。
“你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坐得端正一些又何妨?”阿陶吃饭十分没吃相,饥渴得像一匹被拔光了爪子的狼。
“阿陶自小野惯了,在我们那里,若是像苏姐姐这样坐好了,坐得端端正正,碗筷都摆好了再吃,吃的早就被别人抢走了!”阿陶想起刚刚脱离的生活,心有余悸。
“在这里不用那么心急,我叫你坐直了便坐直了,以后,不准再说自己没有人管。”师父将苏湄接到耆芜山的第一句话,也是如此。
“还有,你要记得一个词。无论如何,生死贫富,都不能忘记它。”苏湄忆起了师父对自己说的第二句话。
“什么词,苏姐姐?这个词能让我以后都能吃饱饭吗?”阿陶两眼放光,仿佛得获人生至宝。
“这个词是——风骨。”苏湄望着耆芜山的方向,心中一片清明。
“风骨?风骨……好的,苏姐姐,我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阿陶绝不会忘记的,除非苏姐姐叫我忘了!”孩子眸中的坚信不疑,让苏湄更加愿意风雨无阻地为一个信念前行。
楼下忽然吵吵嚷嚷,似是起了什么纠纷。苏湄和阿陶的房间挨着,在二楼的最东边,下楼有些远,不过也清净无人打扰。声音已经传到了她们这里,必然是楼下的大厅里出了什么事情。
“苏姐姐,我去看看!”阿陶习惯性地对热闹的事情十分感兴趣。
“等等,你这样火急火燎地跑下去,下边若是有拿刀子杀人不眨眼的,我可救不了你。”
“放心吧,苏姐姐,我慢慢地走到楼梯那里,躲在货箱后面,观察好局势之后,我就回来告诉苏姐姐。”阿陶会心一笑,他什么都没有,机灵是有的。
阿陶果真如他所说无声无息地混到了楼上看热闹的人群之中,不到半刻,便回来告诉了苏湄大概发生的事情:几位凶神恶煞的官爷来吃早饭,听到小二说已经没有牛肉,便吵吵了起来,说是店家故意,便扬言要砸了这家店。客人们下得纷纷都逃走了,楼上的客人也不敢下楼去,怕自己被杀鸡儆猴。
“他们穿着什么衣服?是一样的衣服吗?”苏湄问阿陶。
“苏姐姐怎么知道?他们就是穿得一样。而且,每个人的腰间都佩着长长的、闪着光的刀。”阿陶想起来为首者那个人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便觉浑身发抖。
“如此看来,便不是普通江湖人闹事了,想想也是,墨家大哥肃整江湖规矩后,有些势力的小门派也不敢出来仗势欺人了。”
“那这件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阿陶,我要出去看看。”苏湄拿起了随身的剑,如果要有一场厮杀,为了保全这客栈里的人她也义不容辞。
“苏姐姐,可以带上我吗?”
“不可以,你乖乖待在这里,你放心,苏姐姐的轻功很厉害的,如果打不过,很快就逃跑了,我会回来找你的。”每一句承诺,即使日后兑现需要跨过刀山和火海,只因落地有声,便不能负约。
苏湄走出房间,看见走廊上三三两两的人,都在伸着脖子躲闪着向楼下看,也有的房间,房门紧闭,做好了誓死守门的准备,谁也说不准恶人的脾性,恶人为何被称作恶人,最起初的原因是他们把杀戮,理解作快感,把善恶分明,认为成愚昧无知,把芝兰玉树的风骨,弃如敝履。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只因他们无法舍弃自己,把为了亲人的安全被逼而做的小的却能够推波助澜的事情叫做无可奈何,不过还是读过舍生取义而当作过眼云烟罢了。
苏湄站在楼梯上看到楼下的景象是:客栈的老板好生哀求着,那些黑衣黑袍本应出来救死扶伤的人却在这里耀武扬威,拿着几尺长的大刀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二和其他食客眼前晃着,刀上闪着的明亮的光辉,如此讽刺,如此好笑。
“几位爷有雅兴光临我家这小店,就有雅兴和我打一场吧?”苏湄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她身上看。
“你算什么东西?爷想干什么,关你屁事?”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人看到苏湄一个女子,不屑之情油然而生。
“他是我父亲,我也算是这家店的主人,我看几位行事老辣,想必也是江湖人,那咱们今天就用江湖的规矩来解决如何?”苏湄给店主使了个眼色,站定到黑衣人中间。
“小妹妹,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为首的那人轻狂一笑。
“这我自然不会反悔,若我赢了,请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事。”苏湄眼神坚定,她勤学苦练,等的就是这一天。
“你输了呢?到时候,别怪哥儿几个不客气!”一个黑衣人看见苏湄,早已两眼放光,心中升起淫荡的想法。
“我输了,甘愿你们处置。”苏湄扬起剑,作势就向他们袭来。
“哎,我挡住了,气不气呀?”
“那这个呢?”苏湄反手抽出匕首,在电光火石间割断了他的两只手筋和一只脚筋。又如风雨雷电般制服了其他几人,一只脚蹬在客栈平日里供客人吃饭的凳子上,另一只脚站在地上,得意地看着地上自己的手下败将。
“你……你耍阴招!”为首的那人捂着手腕,恶狠狠地看着苏湄。
“技不如人就不要自找借口了!赶紧滚出去吧!”苏湄看见了在楼上悄悄观战的阿陶,双目对视,宛然一笑。
“多谢姑娘今日处理这几个凶徒,才使我不必遭受拆店之痛啊!”那客栈的主人对苏湄感激道。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要小心这些人,总有喜欢吃个霸王餐或是仗势欺人的,若能拦住便拦住,拦不住还是以自身的性命为紧,切莫因小失大。”如今社会也并不安定,只要留住性命,就一定还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知道了,多谢姑娘的好意,在这乱世之中,能保全自己已经算是不错了,为了答谢姑娘,姑娘和那位少侠的房费我请客。”老板十分大气地说。
“如此,便多谢您了,只不过,我们也该上路了。”苏湄笑道,上楼去收拾包裹。
“这位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面对那些人完全没有惧色,轻松就打退了。”
“她这算什么江湖英雄儿女,还出去打着江湖人的名号,真是不害臊!”
“一个姑娘家打打杀杀成何体统?硬是逞着性子出街抛头露面,心里还不知是怎么想的呢!”
“口口声声说着惩恶扬善,客栈老板一说要免费请他们住,便匆匆地走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什么身怀绝世武功的江洋大盗和山寨匪徒呢?”
苏湄和阿陶背着包袱离开客栈的时候,耳畔听到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语,阿陶心中气恼,正想转身为苏湄申辩的时候,被她拦住,“苏姐姐,为什么啊?他们这样说你,你不生气吗?”
苏湄微微低头,吸了一口气,后又蹲下身抬起头,把阿陶小小的脑袋捧在手里,看着他轻轻地笑着说:“如果你我就这样去证明自己的清白,相信我们的人会更加相信我们,不相信我们的人还是会认为我们怕自己曾经做过的什么事情败露,才极力为自己辩解遮掩罪事。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样呢?”
“可是,就任由他们这样说么?”阿陶幼小的心里,此刻只有无名的怒火和自己被人平白冤枉了的委屈。
“你可记得我叫你永远都不要忘记的那个词?”苏湄抚平阿陶撅着的嘴巴,拭去他不争气的泪水,双手环住他的肩膀,轻声地问他。
“我记得啊,不就是风骨吗?有什么用嘛?”阿陶实在是太委屈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惹得路人纷纷转头注目。
“是啊,风骨,你要有风骨,做个小少侠,侠士怎么能因为几句话就心生怨恨呢?再说了,客栈里其他的客人与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第一次见到我们如何评价你我,这并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之所以世间有口口相传的英雄,就是因为他的声名远播,见到他的人都说他好,这才留下了永垂不朽的精神。客栈的老板感激我们,是因为我们救了他的性命,帮他保住了店,保住了他赖以生存的饭碗。有的客人讨厌我们,是因为我们在客栈里结了仇,他们担心有人回去寻仇会殃及池鱼。人心生出的每一个想法,大多数都是全部紧紧地围绕着自己的,何况这些饥不裹腹的百姓呢?”
“苏姐姐,那你也是为自己考虑的吗?”阿陶似懂非懂,慢慢止住了泪滴。
“我啊,我也这样做过,可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不止为自己而活,也有荣誉和使命为他人而活。”苏湄揉了揉了阿陶的脑袋,“好了,擦干眼泪,我们该上路了!”
一转眼到了傍晚,天色昏暗,路上行人依然不绝,街道两旁的店铺有的已经准备打烊,有的店家还开着张,高高地挂着破旧的、闪烁着昏黄灯光的灯笼,却也为苏湄和阿陶这样的夜行人提供了黑暗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哎哟!”苏湄走着走着觉得脚边似乎有什么动静,低头一看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即使在黑夜里,她身上的补丁已经被苏湄一览无余。
“老奶奶,您没事吧?这么晚了,快回家去吧。”苏湄扶起老妇人,温柔安抚道。
“不,不,我要去找阿夜,阿夜还没有回家。”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挣脱开苏湄拔腿就要向前走去。
“老奶奶,您出来多久了?”苏湄关切地问道。
“我出来……大约一个时辰了吧。”
“那阿夜可能已经回家了,这么晚了,我们把您送回家吧。”苏湄想到自己白天一时冲动,拉着阿陶从客栈里出来,如今天色渐晚,前路漫漫,也不知哪里有容身之处,还不如把老奶奶送回家去,向她道明原因,自己和阿陶在这漫漫长夜也能有个歇脚之处。
“您回家找找,也许回来了呢?”
“好吧。”阿陶一听到老妇人答应,激动得跳了起来,不过幸好老妇人眼睛模糊,并没有看清楚他在做什么。
等到到了老妇人的家,苏湄环视了一下,确可用家徒四壁四个字来形容,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铺着薄如蝉翼的床单和被褥,桌子上仅有一个破旧的铜缸,用来喝水,或者连带着吃饭。
“阿夜?我的阿夜没回来,我的阿夜没回来,我的阿夜回不来了……”老妇人看到空荡荡的家中没有熟悉的儿子的身影,一时无法接受。
“老奶奶,您先别急,您可以告诉我们阿夜的事情吗?现在外面已经看不见路了,我代您去找阿夜,您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好吗?”苏湄看妇人心急的模样,便知她口中的阿夜除了今日,以往应该都是按时回家的。
“我可怜的阿夜,他才十九岁啊,我年少得子,自然是娇惯着的,可他十五岁那年他父亲就得病死了,只剩我们母子孤独支撑,后来我也病倒了,阿夜为了我们二人的生计,便主动要求去离家很远的作坊里做工,每天晚上这个时候,他早就回来了。可是今天,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据老妇人的描述,阿夜应是个勤恳认真的好孩子,苏湄便排除了深夜花天酒地这一项,如此一来,必然是出现什么意外了。
苏湄详细问了阿夜回家的路线,便把阿陶嘱托给老妇人,让她放宽心,自己天亮一定会回来。
苏湄从老妇人的家出发逆着阿夜回家的路边走边找,这条路不宽也不窄,说不宽是因为和主街比起来,这条路差得很远,说不窄则是这条路刚刚好可以过一辆装满货物的车,因为苏湄发现了很明显的两道车辙,深深地陷在泥土里,显然是有车辆经过的痕迹。苏湄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半程,鼻尖嗅到了血腥的气味,苏湄燃起火把向地上察看,一片血迹映在她的眼睛里。看这血迹的形状,似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丝毫没有反抗,倒也符合妇人说的阿夜并不会武功,一直老实本分干活的特征。
可是,尸体呢?看来这队在夜间运载货物的人并不简单,他们训练有素,一旦被人撞破毫不留情一刀斩断他的性命,甚至掩埋尸体,可是,如果他们只在夜间赶路的话,这条官道的长度够人走上几步了,又怎么会有充分的时间掩藏尸体呢?所以,尸体即使不是被草草收拾,也必然就在附近。
苏湄又向前走了几步,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原来是一条小河,苏湄顺着河水走下去,果然,在河水的下游,发现了一具有轻微浮肿的尸体。由于无法确认这是不是阿夜,苏湄只好把尸体带回了老妇人的院中。
“是,他是我的阿夜,阿夜身上有我给他缝的平安符,我可怜的阿夜,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做了什么孽,我的丈夫、儿子,都要我眼看着一个个送走……”老妇人痛失爱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谁能想到,付出了所有艰辛就要养育成人的儿子在一夕之间横死,夺走了她尚且拼命生活最后的希望,原本就要看着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却因为不知哪儿来的陌生人,无端端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苏湄看着那被泡得已然变形的平安符,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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