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晚上,朱焴一个人坐在火塘边,火塘里煨着几个罐子和熬着药的銻锅,火上挂着大罐子,煮着一罐猪食。柴块都是才砍回家的活树劈开的,不好烧,发出的滚滚黑雾吞没着罐子,熏着人的眼睛,生痛生痛。朱焴埋下头,一吹,呛了烟,便是一阵咳嗽,眼睛眨巴着闪出了泪花。里屋床上传来他老婆的声音:“你在干啥?你在嘛呢?你没听到那圈都要拱垮了?就咳咳咳的……”她还说完,自己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由于老婆长年累月的病,家里田地大多是朱焴放学后或节假日一个人种。田地种得少,收成少,自己工资要支付药费和老婆儿子的税款开支等,家里长期都是入不敷出的景况。自己在这号称外蒙古的村小教书,大多被围困在寂静孤独之中,一放学就挎上书本、备课本、业务本、工作手册和一些学生作业等,马不停蹄跋涉回家,白天忙干家务农活,晚上就打开挎包,完成越来越多的教师要完成的工作。
朱焴的老婆终日病,可除了干活没劲,精神并不见差;行动困难,口舌却非常凌厉,里里外外的零碎话永远跟随在朱焴的耳畔。
“你看看,看看人家,哪像我们这个家,房子不像房子,啥也没有啥,连个柴都没得烧……你看看人家的庄稼,就磨磨磨,还不快上地里去,以后喝风啊……别人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你就只晓得穷教书……教一辈子书,教教教,自己家里的人都没教出来……我说不让朱静出去,你偏要,不说给屋里寄两个钱,信都没一个哟……干啥都依你的,好啊,结果呢,结果呢,你说你……你……”这样的话重三遍四,见样说样,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算是提炼全了朱焴的所有不是,甚而至于把他们夫妻两个的所有缺点、不足统统编织成一个厚厚的麻袋,然后瞅着时机只管罩住她眼中这一个不中用的人,让他老老实实受着,不用留什么喘气的空间,久而久之,朱焴在家里也就懒得说话了。
这活树的浓烟实在不好消受,朱焴埋头一吹,这次居然火蛇一闪,红红的火蛇缩回去就引出了一大片火苗,轰一声,漆黑罐子上的烟灰便被红红的火焰烧得金星直闪。
说起朱静,是朱焴夫妻两个结婚十多年后才生的。因是这个家的独生子,朱焴性情本来又弱势,在家里都是老婆说了算,朱静也就只听他妈妈一个人的,朱焴知道这不好,但也争不过,只能任其放纵成长。
在送朱静读书上,苦心父母也是望子成龙,从小东盘西托,花费不少,可朱静心思却越大越野。心野了就再没收回过,家里又不怕哪一个人,读书也就越来越懒散,在哪里读书成绩始终都在下游徘徊。看到这种情况,家里一狠心出高价,便把他送到县城去读初中。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陷入外面的世界就只有更无奈,朱静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天只顾着和一帮不爱学习的同学混。一年下来,县城的个体老板扣了其衣物、被褥、书本,直至到家里来讨债,没办法,只好让朱静退学。他在家里也不愿吃苦干活,无所事事,也越来越不把他老爸老妈放在眼里,甚至有几分鄙夷,终于向朱焴要了路费,和一帮年轻人外出务工去了,但只听说出去没多久便不愿在工地干活,又漂到了另一个地方,直至现在一年半载的音讯遥无。
朱焴撮了些木炭进去,给他老婆把火烧得很旺,虽她包在铺里,但毕竟还是吵冷,又把大铁瓢拿了出来。这时,屋里又传来她的念叨声:“静啊,你还有这个家吗,都初九了,这过年也不回来看一下……我说他爸呀,外面又吹又落的,把饭早些弄来吃了嘛,早些把猪喂了,跟牛把草丢起……把柴呀抱些进来,外面那么大的雪,明天烧什么呀……”
朱焴提下大罐子,挂上煮饭的罐子,又倒一碗药,端进来递给她喝。
“你就一端起,放在那儿嘛,弄个烫怎么喝得下去?这病啊,几时才好哦,口里没味……”她坐在床上,披着棉衣,有气无力,极度虚弱的样子。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去给我挖点折耳根看看,口里没味呀,又没有一匹菜叶子,喝不下去,怕是好不了了,嗯——嗯——”
朱焴怔了会儿,把药放在床边桌上,转身出来,在屋里找了把锄头,打开门,一股冷风刮进来,裹挟着雪花,打在脸上刺骨的冷。他便把衣领竖起来,双手合拢哈哈气,挤出门去,反手拉住门扣扣上,提着锄头朝地里走去,他对自家的地里哪里长什么是很熟悉的。
朱焴来到一块荒地边,雪已很厚,用锄头刮开一片,估摸着一锄下去,“咣当”一声,未曾想下面是一块石头,直震得虎口发麻。他拄着锄头,双手甩了甩,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一搓,沿着石头向旁边刮开土层,就有不少的折耳根显露出来,白白胖胖,捡出来,抖掉泥土,放在一边。没石头了,深挖几锄,很快便收集了一小堆。看来差不多了,他又把石头上的泥刮干净,把挖的地平整得很好——他向来干活是做得很仔细的,当然,这也导致他干什么都慢,快不起来。打整得很好了,他便把折耳根捧起来,抖掉新落的雪,大概缠了缠,一手平拿着折耳根,又抗起锄头,来到屋旁的水池边。下的雪不断融进池水里,水更凉了,他在池里搓洗了折耳根,双手已冻得通红,又涮洗了锄头,才回家进得屋里来。他把折耳根放在瓷盆里,放好锄头。又过来放平菜板,摆好菜刀,准备清洗折耳根切菜。
“你听倒没哟,你先莫忙整那吃的呀,那猪啊,圈都要拱垮了,先把猪喂了呀,不晓得跟你说了好久哦……我是各家动不了哇,嘴巴一天都说烂了,硬是丢不得手,一天就做不到那路上去……”
“一天就叨叨叨,叨叨叨,好,我去!”这时朱焴终于大声回了一句——他俩都记不得朱焴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特别是今年过年以来几时曾说过话了,他这猛一吼,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朱焴便去提桶来,打开罐盖,一股热气铺面而来,他用手扇了扇,就往桶里舀——是宰得很细很细的干葛叶和着萝卜颗儿一起煮的,还搅了些苞谷面在里面,整个冬季里都只有这个。舀好了,又加了两勺子潲水,开门提了出去。
雪盖着路,很不好走,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桶一下掉在地上,还好没倒,只洒了不少出来,化了不少的雪。提到圈前,三只猪早已挤在了门口,哼哼着拱着圈门。他只能把门推开一道缝,用瓢敲打开猪,进去倒在猪槽里,猪便挤着脑袋咚咚咚地自顾自地抢吃了起来。大风把雪吹进圈来,圈里一半的地方都被雪填白了,看着这些猪,也是很可怜。
朱焴出得圈来,插好门,“哞——”隔壁牛圈里的牛长叫了一声,显然饿了。朱焴便把桶放在地上,看看架在树上的干稻草垛,雪花乱飞,模模糊糊,草垛下部已扯空了,便去扛来楼梯,靠在草垛上,双手合拢哈哈气,爬上梯去。梯子摇摇晃晃,树上不时有落雪掉在身上,只能爬一下停一下。差不多要上到梯顶了,能扯到草了。他一手扶梯,伸出一手侧身去扯,扯了一个出来,还是系得紧紧的,丢了下去。看了看,不够,又伸手去扯,太紧了,只扯了一把来。他又往上登了一步,来到梯顶了,瞅准了伸出一只手又去扯,扯不动,只抖落些雪下来,便咬着牙,用双手使劲一扯,“啊——”草扯出来了,楼梯在草垛上一滑,偏向一边,直直倒了下去,人、草、更多抖落的雪和着“啊”的喊叫声哐当一声掉在雪地上,朱焴的头刚好磕在一块覆盖着雪的石头上,鲜血浸红了雪,人只哼哼便没了动弹,屋里的人早已哇哇地哭着出来了,整个村子也都噪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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