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大帐门前，一众亲卫严守，但在这一夜营寨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营帐里的指示。

希望重新燃起，若是里面泼出一盆水浇灭希望，很难保证云中还会回到先前平静。动乱燃爆，或是期望成真，那火种正捏在蒙恬指尖，火星燎原全在弹指之间。

“西边，九原。”不舍昼夜的赶到云中，到了工寨大营猛地灌下白水，顶着蒙恬深沉的凝视，郑合欢轻咳两声润了干得沙哑的声音，轻指着送到蒙恬手上的青涩谷糜穗，故意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春糜，初秋便可有收成。”

“云中沙地本就养不活三十万人，就是挖地三尺麦种也活不成，你看着我也没用，这并不能掩盖你决策的愚蠢。”

三十万劳役全部团聚云中郡，上面允许他做此决策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任他们活成多久。修完边地长城，他们也就是没了价值，能撑多久全看他们的造化。

所有劳力用作修城，无疑是将领建立军功，回归京城最快的途径。但是他们低估了人心，期望得不到满足，生存机会渺茫，罢工只是早晚而已。

一群一无所有、向死而生的人，上层人怎舍得与他们赌命博弈。

这招虽是无赖，却是好使。至少郑合欢赌过命，却依旧活到现在。那些上层的人将他们视作蝼蚁，却要用他们的性命创造价值。所以高位上的人最是轻视他们，同样也是最舍不得他们性命的。

郑合欢今夜带来的，不仅是下层人的希望，也是上层人继续牵制下层人的筹码。所以在这一刻，蒙恬容忍了郑合欢的张狂嘲讽。

“九原百姓几何？”

“地广人稀，内河养原。我亲眼所见，当地谷糜大片成活。”

“指挥使可能数得清天上的星星有几颗？”

郑合欢属实是听不惯他这种得了好处之后的有意刁难的论调，问她一个外乡人九原郡具体百姓多少，除了可以看郑合欢当场难堪答不上话，再无其他用处。毕竟现在他，别无选择。

“来人。”

门外的人蠢蠢欲动，听见里面传呼随即入帐听令。终日贴身保存的粮仓铁鉴一朝现世，今日丢出，蒙恬已然选择不顾后路，麦中做口粮，只为三军饱腹。

“传令下去，开仓放粮，备足七日干粮，点十五万劳役明早晨时开拔，前往九原。”

“从明日起至年底，交粮积二十担者脱奴籍，做农户。留在工寨剩余劳役，半年之内修筑成云中城墙，全数获工籍，而后按工期领钱粮。凡发现有懈怠疲懒者，就地处决，凡检举者，减工期，赏钱粮。”

将令传下，不过是在须臾之间。蒙恬此举虽是果决，却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之举。郑合欢一言，他愿意相信，也是念及她的出生。她的父亲，郑国的本事绝对可信得过，虽然人死了，但通渠的存在已然是最好的佐证。他从来不信郑合欢，却可信她继承了他父亲以水断沃土的本事，即便她可能只是学过皮毛。

“郑大人，许你修整一日，而后随军前往九原郡。”

卸下肩甲，肩上重担轻减，紧勒了许久的咽喉也终于得此大口喘气。他可以选择将她带走或是留下，但无论如何，只这一天却是实实在在的赏赐。

无人监视，无人限制，即便她逃了，也不能再将她抓回来，天高任鸟飞，随她如何选。明白他一言中的分量，郑合欢却像打了寒霜一般，再不见方才的得意轻蔑。

一次次的不得已而为之，她习惯了那样别无选择的行事，活着以此为幌子只为做成心中所想。一如约定，她除了咸阳，两年未见，够久了。

知道他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却显得仓皇失措，渐露恐惧。

她已经身心千疮百孔，他还是那样的风光霁月，这叫她如何装得若无其事，坦然相对。她的不堪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无处隐藏，现在的她再难拾回曾经的不顾一切，因为她不敢了。

多少个午夜梦回，爹娘残魂入梦，他们还是那时的模样，她求过随他们而去，可总在梦醒时分怅然若失。再见阿姐从高楼坠下，亲眼所见血色红过蔷薇，伤及心神，撞碎她最后的奢望，她却一反常态的平静。

“好。”

仅是一字之言，已然用尽她所有的勇气。命运如此，她就像天生身负祸根，所到之处必然满目疮痍，这已然由不得不信。

她是真的怕了，害怕因为她，张良也会遭此不幸。

遇见他，用尽了毕生的运气。再见他，却是三生勇气也够不上的。

很是可悲，他们可共生，却难彼此共存。

破晓已至，光撕裂云层，地上的人影落在脚边，心间蒙上的九月寒霜悄然微颤，落下小块冰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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