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我去与老爷商量,让你随时能来看他?”
其实他脸上都是水,若是流下几滴泪,也叫人看不出。
“哎,人终究难逃一死,切不可太过伤心。”
记得,老云曾说过,男人可以流泪,但不能在仇人的面前流泪。一个人,在朋友身边,或是对着亲人,哭泣都不算是软弱,可对着仇人哭,就不算男人,那是没鸟的女人才会做的事。
叶云生看了一眼听海和尚。
这和尚一身麻布僧衣,面容老老实实的,瞧着不似恶人,神情悲悯,好言好语地在一边宽慰。
他仰天张嘴,一会儿便喝下三四口天上的云,对浑身也湿透了的听海和尚说:“我们曾经是否相识?”
听海伸手挡在眉前,想看清叶云生的神情,但视线受阻,所见只有一张模糊的脸。
“某不记得以前有见过你。”
“叶某可曾有得罪的地方?”
“不曾。”
叶云生抬起手,溅开无数的水滴,抱拳拱手,行了一礼。
听海大笑起来,合十弯身。
说书人有很多细节是从江湖人行事中找到的灵感,例如两军大战在即,要布阵对垒,主将自报姓名,阵前邀战。就是从江湖人的一种礼节中得来……
这天听海和尚说对了一句话——人终究难逃一死。
但是,江湖中人有一则信条是永恒不变的——恩怨分明,有仇必报!
…………
阿谭平躺在床上,这些日子只能勉强喝下些参汤,已是瘦得脱了人形。
小屋的檐角下,阿雨伸出双手接着雨水,一会儿将手里捧着的水洒出去,满脸的笑容。
屋子开着窗,可里面的气味比地窖中更让人感到窒闷。
他想不明白听海和尚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如此死死地逼迫,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虽然退出江湖七年,但他不是无智之人,深知一切皆有因。听海必然有理由,要逼他出手,是为了让他和魏显扯上瓜葛?是魏显的意思?有九难,谢鼎,徐青,林老鬼,夏芸仙等人,还需要担心他这一个人间无用?
换成是老云,才算合理。
他想不明白。
其实,他只是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并不成功,左思右想地找不出答案,那股排山倒海,毁天灭地的悲伤与愤怒,又再侵袭到了身上。
他双眼血红,发疯而不能,泪水也需忍着,慢慢地将妻子扶了起来,双掌按在背上,又开始一次渡气。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将阿雨哄睡了,叶云生来到地窖,见到江瘦花坐在床上舒展筋骨,身子贴着双腿,两只手扳着脚丫。
他憔悴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江瘦花盘起腿,问道:“我们亦是同道,我的命也是你多日来救下的,有什么事不能与我言说?”
他想了想,说:“先与你运功疗伤,过后再说。”
这几日晚上他都只运功一个时辰,若是两个时辰,妻子那边就不妥当,收了功,江瘦花转身与他面对面相坐,只看着他。
“子墨死了。”
江瘦花闭上双眼,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还有几日,就能够运转内息了。”
叶云生想不到她如此坚强,但是去报仇吗?可以的话,今天他在长安城门前,就已经出手了。
“我的娘子重病在身,这几日,我都在为她渡气续命,差不多两个时辰就要渡气一次。”
江瘦花这才怔住了,哀痛的神情浮现在脸上,“如此说来,你这几日都未曾好好休息,还一直在耗费内息?难怪你憔悴消瘦到这般地步。”
“我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躺在一张草席里,那模样,就深深印在脑海……我想报仇,可这一去,凶多吉少,我家娘子也活不下去,我女儿都无人照料。”
他捂着自己的脸,人生到了这般田地,已是无泪可流,无伤可哀。
“可有人能帮手?”
“圣手老李无药可治,只有一样“西施乳”,却远在江南。与我有旧的宁家,找不出与我内功相当之人,可以帮助我家娘子续命……我不知还能撑几日,明白于事无补,但要眼睁睁看着她活不了……”
他默然不语,来到堆放在角落的几只箱子前边,挣扎了许久,才言道:“不急这几日。”
世上之事,最艰难莫过于“忍”。
便是从江湖上流传“人间无用”开始,他忍到如今,也无法习惯。
这几天他都未曾练剑,实在太过疲乏,这天夜里,他回屋为妻子渡气完后,拖着身子来到院中,夜里只有毛毛细雨,落于衣裳不觉。他捏了剑诀,使无用剑法,不按心谱,信马由缰,剑随意走,也不知使的是哪一招,从无用剑法第一式起,一二三,四五六,七九……时不时就是一招像之前与人厮杀时,莫名出的剑招,渐渐地所有的剑招都在心中被抹去了。
凡是技艺多有想通,例如词人与画师,词人心念词牌,与字义,与些许套路。画师按着格局,框架,意象,笔调。而剑客练剑,也有心谱,剑诀,剑招衔接的韵味,力度,手势,身躯记忆。
每一次练剑,叶云生心里都会按住心谱,手里捏住剑诀,每一招都在内息运走,身躯各部位的记忆里进行调整和总结。
可今次,他心里前九招还记得,后面的,这些以往练剑时该有的心里活动,却都不见了。他的心空了。那些执念,那些追求,皆抛在脑后。
他忘了剑招,忘了“我”,忘了天地万物。
再没有曾经的那一丝痕迹,没有了切合入缝,没有了严丝不苟……
地窖里已是一片漆黑,江瘦花侧躺在床上,无梦而眠。她睡觉的样子沉静而绝美,很少有女人能够拥有这一副睡容。大部分长的美丽的女人,醒着的时候气质流露,一颦一笑,皆是动人,而睡着的时候,却失去这一份勾动人心的味道。可她却在寂静无动中流转着独特的韵味,或许是她的五官构成真如天神所赐,便是在睡着的时候,也有“美”的味道一刻不停地散发而出。
在这地窖的角落,堆放的箱子边上,搁着一只木匣。
木匣无论白日黑夜,都如睡着的美人,不同于江瘦花那“美”的味道,几乎健康的男人就会见之心动。
它的诱惑在于,只有一小部分,仅限于江湖中的一小部分人,会动心,会沉迷,虽然少,可这份动心,却更重于前者。
只不过它已寂寞的太久,这份寂寞甚至让它里面的那柄漆黑的剑鞘都在黑暗中自我发光。
它的光芒隐藏在黑暗里,却又超然于黑暗之外。
随着叶云生在院中捏起剑诀,它就开始弥漫起一股惊天的战意。
它要离鞘而出。
便如江湖中的那句老话:
“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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