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手老李还是没有伸手,他仔细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不要你的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叶云生,我不配拥有这把剑。”老李的目光落在叶云生脸上,还是以往那种冰冷厌烦的眼神,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暖热情的:“就算你退出江湖,不再用剑,我也不想你失去它……不管你过的如何,是不是人间无用,你终究是我的朋友。”
叶云生闭上眼睛,过了会儿睁开看着桌上的剑匣,他低声地说:“我实在拿不出一百两银子。”
圣手老李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拿不出,没有关系,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么事?”
“前段日子,救了个不该救的人,然后就有人要我的命,害得我连上街都不敢。”
“这我帮不了你,我退出江湖了。”
“我不能坏规矩,看病治人,不能少钱。”
叶云生推出剑匣,说道:“收下剑,给我药。”
圣手老李的圆眼认真地看着他:“要么答应我的条件,要么让张晴子的肚子大起来,反正方子墨没有孩子。”
叶云生一下子就怒了,一掌打得石桌崩裂碎了一地,提着剑匣骂道:“信不信我撕烂你个鸟嘴!”
“来啊,我怕你个鸟人!你不是退出江湖了?”
“我卖面条就不能揍你了?”
“你信不信我勾勾手指就有十几枚子午断魂钉射向你,还有铺天盖地的无常魄离散喷出来?”
“你勾啊,快勾啊,我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断影剑法是耍来好看的?”
两个年纪都快而立的男人大眼瞪小眼,吵得跟小孩子似的。好半天,叶云生才泄了气,无力地坐回到石凳上,呆呆地看着满地的残碎。
“那要你命的家伙是什么来历?”
“不清楚,反正来我这里闹了一回,用的是剑,怕我暗器毒药,就骂了我几句,你答应了,我就让人去约他,反正江湖规矩。”
叶云生知道,只要对方答应了,他就是替老李去决斗的,输了,一条命就代老李还债,赢了,对方会放过老李。这当然就是江湖规矩,没有谁会坏规矩,被江湖中人知道了,江湖路也就不用走了。
“药给我,时间地点,你来安排。”
“明日上午,我让徒弟过来找你。”
他先回家放好剑,一刻不停地带着老李的药,向东市赶去。
清冷的街头,地面已经结成了冰,走在上面甚滑,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东市口子上。
张晴子正坐在酒肆里喝酒,从这边望过去,可见她的侧脸。他看着这张脸从天真的少女,到叛逆的江湖女侠,再变成了不甘寂寞的人妇。
以往他十分喜欢看她的脸,喜欢看她线条明朗的脸颊,与那双藏着星辰的眼睛。
可今夜他却有些不敢靠近。
张晴子微微侧过头来,冲着灯火阑珊处挥了挥手里的酒瓶子。于是,他从暗淡寂静的街头,走进了人声嘈杂的酒肆。
她只是看着他从外面进来坐下,就发现他心情极度不好,也不问什么,倒了一杯酒。
他喝一杯,她倒一杯。
直到桌上的酒壶都空了,她拉着他的手,走出了酒肆。
雪落下来,落在两人的身上。
夜空比之前更暗,似乎有一朵巨大无比的云遮在上面,只是稍远些便看不真切了。
他们走过一个转角,在无人的巷口,她拉着他的衣襟,吻着他的唇。
他终于忍不住淌下了泪水。
她怔了一怔,忽然想明白过来。
她能看出叶云生暗藏的心思,却看不穿自己丈夫的。
“把药给我。”
他摸出药丸,递到她的手心,“我是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我不能再伤害他了。”
她退开去,将药丸一口吞下。她本已做好了准备,可一番刺激之下,心血翻涌,竟然大笑起来。
“你不是猪狗不如的混账,你只是人间无用。你这辈子只输了一次,就是输给你自己的,从此再也没有勇气赢回来。我不恨你,更不会恨自己,我只是爱错了一个人,我不后悔……伤了谁?谁又没有被伤过?”
叶云生见她这般模样,心知越是癫狂骄傲,越是悲伤哀痛。他想安慰,说出口的却是为自己的解释。
“如果那时候你答应跟我一起退出江湖,我怎么会将你交给子墨?”
连亲生父亲被仇家一剑刺死,都未曾哭过的张晴子,此刻眼中含着泪水,声音也已沙哑。
“叶云生!我练了剑,不是为了放下它去过平常日子的。我不要垂垂老死,不要可怜兮兮地躺在病榻上喘气,我要死在对手的剑下,被刮了脸,被砍断手臂,被划破肚肠,我都心甘情愿!定风波输了就输了,我还可以陪着子墨再赢回来!我绝不会输了就想着退出,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你要我放下江湖人的尊严,跟你退出江湖,那也要等我们赢回来才行!你怕伤害我们……早在七年前,我和子墨的心就都被你伤透了!”
他闭上了眼睛。
是不是闭上眼睛,就跟睡着了一样,什么也感受不到?
为什么心里会像被刀子割了无数下,那么那么的疼。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快乐吗?”
张晴子捂住肚子,老李的药,药效快得惊人。
或许沉默就是答案。她什么也不想说了,一跃而起,在巷子一边的墙头借力,身影几个起伏,便已远去。
他感到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而不可再得,骤然间孤独像一万斤的力压到他的背上。他只能屈服,缓缓地驮着,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睡相美好安静的女儿,有让人忘记一切的黑暗,还有梁上的老伙计。
…………
归途不知是谁在拉着二胡。
声音在飞雪中荡漾,让夜晚的风变得也多愁善感起来。
听着,像是一位走在末路的老者,或许想起了终南山脚的某座孤坟,或许想到了远方已无音讯的至交好友,或许想着明天就要归于自然。乐声中充满了悲观的情绪。
他循着一个个低沉的音符来到一处角落。
月在云朵中透下一丝光芒,画地成圆,拉着二胡的老人便坐在圆心,闭着双眼,似乎沉醉在乐声中。
“老人家,可否换一首欢乐些的曲子?”
他丢下两枚钱,坐在圆边。
老人睁开眼看了看地上的钱,转调,胡弦颤动着似乎轻快了起来。
像是回忆起了年轻时美好的岁月。
只是轻快一瞬,悲伤永恒,不知为何曲子又走到了让人黯然销魂处。
他拂了拂面,退出圆,抬头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雪落在脸上,是彻骨的寒意。他心里如死了一般,再迈开步子的时候,终究是想明白了——这二胡,似乎怎么拉,都是悲伤的曲调。
他回到家,轻轻地关上背后的门,就如拉上幕帘的人,台前观众不愿戏终人散,他却只想快点结束,结束这一场早已注定的苦情戏,结束重复又重复已然麻木的等待。
他走到床前,运起练了将近二十年的《玄机净根诀,不为厮杀,只为看女儿一眼。
一眼便是世间美好,好似温柔的轻语在耳边:“爹爹,做个好梦。”
盘绕在脑中的所有声音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他缩在床边,也进入了黑暗里。
若身不在,烦恼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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