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御史刘文聪刘大人站在阁楼上望着长安城。城中灯火零落,北风吹拂,残破的城墙经过唐末以来不断的战火,显得格外的脆弱。这座十三朝古都,哪怕轻风细雨中依然能听到亡魂的呻吟……赵家人不愿在此处定都,就更让这座拥有无数文明的古城变得衰败与颓丧。
刘文聪看着这座城,终于下了决心,在没有战火的摧残下,保护这里的黎民百姓,便是他这个前御史应有的宿命。
他已经七十了,赶往开封,路途劳顿,可能就此病死在路上,死不应畏惧,可若被发现,在这长安只手遮天的魏显如何会让他将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事给告发出来?
“小定,去把吾儿喊来。”
下人小定将刘泰恩大公子喊来,刘文聪招手让儿子坐下,然后对小定说:“你出去吧,走远一些。”
小定应了一声,合上门,走下台阶,他走到稍远些的地方,停了,看了看四周无人,然后蹑手蹑脚地又走回到屋前,蹲下身子附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爹,此事事关重大,一旦走漏风声,我们全家老小怕是都逃不过祸事,还望三思呀!”
“我们上下十余口,能与长安城这百万人相比吗?”
“可魏显官至主薄,又是知州大人的左膀右臂,孩儿常常听闻,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都与他有勾当,若是来几个煞星,叫我们刘家如何是好?”
“爹年纪大了,你娘亲又去得早,孤身在此便由得他们去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朝里的御史中丞是爹的故交之子,为人刚正不阿,你若能将爹的手书与那魏显如何贪赃枉法,如何草菅人命的罪证交由给他,他定会上奏官家……这封信里有十余人的口供,签字画押,左右对证,便可将魏显治罪。”
“爹,如此,不如您跟孩子一道走吧。”
“我若也走了,只怕魏显起疑,不必多言,为父决心已下,你安排下去,明日即刻启程。”
刘泰恩知道他老父向来说一不二,加之平日敬畏,便也只有拜服于地,垂泪叩头,这就要去跟妻子商量。
刘文聪叫住他,寻思着一事,吩咐:“去把小定喊来,他随我十载,若也跟着去了只怕不妥,我需找个理由将他留下。”
刘泰恩找遍府中上下,就是不见小定,又察觉他屋中热茶未凉,惊觉不好,赶紧找了父亲,将事说明。
“爹,小定莫不是魏显的爪牙被派来我府上?”
“十年前我自开封回长安,小定就已在我身边,那时魏显尚没有现在的权势……只怕是这些年被收买去了……先不理他,若他真去告了密,我们这边担心亦是无用,你快去跟大娘商量,也不要带旁人,这时候府上的人谁也不可信了,不待明日,今夜就打点出发。”
“好……那弟妹要一道喊上吗?”
刘文聪面色微微变化,蓦然叹息道:“阿江这孩子不容易,刚过门你弟弟就害了病去了,活活守了三年寡。哎,把她带上,不能让她陪着我这个老家伙葬在长安城里。”
在刘府最靠北边的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子里,仅有一株梅树相伴着破旧的老屋,此时屋子的灯还亮着,一位女子跪在蒲团上,案上的观世音菩萨默默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人间沧桑,悲欢离苦。她嘴里低声地念着:“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风自外而入,烛火抖动,光影倾斜。这女子的影子也在墙上正、斜,正、斜之间晃动。从侧面看去,她的身材极好,修长的身材套在一件贴服的白衣里,头上是怪怪的短发,利落干净,露着脖子,跪在那儿,小蛮腰窄窄地拉伸下去,弧度饱满的臀部垫着一双未着鞋袜雪白无瑕的脚掌。
听到敲门声,然后是刘泰恩的轻唤:“阿江,开下门。”
她一时未动,直到念完第二遍的经文,才站起身,将门拉开。
背着光,她的脸处在奇怪而玄妙的光影中,更见精致绝美的五官柔和清艳,端的是仙子下凡,人间绝色——一双蛾眉淡扫,黑白分明的剪水瞳,右眼角挂着一颗小小的泪痣,好似一点清墨画上去似的;睫毛轻软,微颤间丝丝动人;悬胆翘鼻下面是一张樱桃小嘴。最难得是她整个人肤色白皙,在背光处依然有柔光拂面,动人之极。
“大哥,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家里出了大事,莫要声张,你收拾一下细软家私,快些到前院来,我们今夜就要出发去开封。”
她怔住了,来不及思量,见刘文聪紧张焦急的神色,就知事情不好,忙问道:“爹呢?”
刘文聪却是说不出口了,再又觉得时间已不够用哪里有这闲工夫聊天,就催着她赶紧去收拾,自己又回去前院,要准备马车。
夜色深沉,刘府下人小定已经赶到了魏显府上。
长安城主薄魏显是这座城的第三号人物,掌管文书,出纳官物,销注簿籍,全城的赋税,转运抽成,上供物品都是由他这里归总入册。长安城的官场人物都称他作“魏财神”。
他四十余岁,身材矮胖,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厚厚的毛垫,热腾腾的香茶,可他却面色冰寒,听小定说完,对身边的老仆开了口:“拿一千两给他,安排在西苑住下,再去将徐青和冯暨北请来。”
小定领了赏,眉开眼笑地下去了,可悲刘文聪十载的主仆情义却不及一千两银子。
不一会儿,两个江湖人就走入进来。
左边一位书生打扮,青衫方巾,腰佩一柄宽厚的长剑,右边一位武士衫,长巾扎发,背着一柄狭长的唐横刀。
魏显一见两人,就离开了太师椅,站上前先握住了右边背刀的汉子,笑着说道:“如此晚了,还要麻烦冯兄弟,哥哥过意不去。”
“魏大人客气了,冯某在府上讨生活,便没有“麻烦”两字。”
魏显笑着说好,再跟书生打扮者招呼:“青儿呀,深夜唤你前来,可惊动你家人?”
“青儿知舅舅必有要事,再则父亲平日多有教诲,舅舅之事再小于青儿都是天大的大事,须谨慎小心操办。”
“好,很好!”魏显笑得有些忧心,若不是这退下的前御史刘文聪早些年扳倒过诸多大官,他又何必要花费心思买通刘府的下人呢?“今夜,我得到一个消息,刘文聪那老贼偷合开封御史中丞,要构陷于我!我不愿让他得手,只有及早让他在长安做了鬼,才能安心。”
徐青抱拳弯身,冯暨北洪亮的嗓门叫了起来:“这老贼胆大包天,居然敢对付大人,冯某这就去打杀了事!”
徐青拉住冯暨北,向魏显低声地问:“刘府上下该做如何?”
魏显眯着双眼,冰寒的目光透着浓重的杀机:“斩草除根,不留活口。”
徐青身子震了一震,劝道:“这人毕竟是前御史,全家灭杀,官家会不会……”
“官家如何能够知道?江湖盗匪横行,旧日仇家上门,什么理由不行?哼,长安长安,这是我的长安!”
在徐青、冯暨北领着十余个杀手赶往刘府的时候。
刘府最北边的这座院子里,梅花在风中落下,下了一阵极短却又极美的花雨。
江瘦花将两只包裹放在床边,低着头考虑了一阵,慢慢地,走到供着观世音菩萨的长案前。
她弯腰,伸手,自案下扯出一只长长的布包。
她的双手捧着布包,想了又想,最后轻轻地一抖,布条展开……
一柄细软长剑像一条出水的鱼,弹动着身子,跃起在空中……
这是一柄软剑,外面套着一层薄薄的皮鞘,剑颚似一只飞舞的燕子……
这柄剑名作“燕归来”,自汉末开始,一代一人,所有用此剑的人都是女子,她们无不在当时的江湖中留下让人羡慕的故事,或艳丽,或美好,或悲壮……
她将软剑缠于腰上,飞舞的燕子正扣在肚脐下方。
床边放着一双木屐,白绳带,圆头,梨花木。她赤足踩了上去,背上两只包裹,走出了屋子。
在梅花树下,忽然就想到了第一次来这里,还没有这座小院,只有这株孤独的梅花,那时是秋天,光秃秃的树杈,刘二郎抱着她,跟她说等入冬了,这梅花会开得十分美丽。
花雨洒落在她的身上,数十个冬日的苦寒也随之轻轻地拂了上去——若君也能与奴一起看,才是十分美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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