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大理寺的地下冰窖,云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本身并不畏寒,因着热毒的关系,反而更愿意亲近冰凌之类的寒物。可是在这间巨大的冰窖里,除了四周垒起的巨大冰块之外,还有木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三十多具尸首,以及萦绕在周身,充斥在鼻尖,让人隐隐泛呕的尸臭。尽管事先蒙上了面巾,隔绝了大多数不好的气味,但是她依然感到胃部抽动,头晕眼花。
杀人的时候,全凭一股热血和求生的意念,然而事后直面这些尸首时,又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体验。冰窖空阔,常年不见天日,阴森无比,若不是萧月和罗澈在旁,怕被他们看出自己的惧意失了颜面,云若早就飞奔出去了。
纵然如此,她还是不敢靠近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月身后,探着脑袋朝那边觑着。
冰窖是密封的,没有日光透漏进来。四周燃着巨大的火把,一派通明,甚至比外头还要亮堂几分,但是仍然驱不散浓浓的阴冷之气,诡异而幽森。
罗澈戴着精制羊皮手套,熟练地在其中一具尸体上翻翻拣拣,不时扒开溃烂的皮肉检查里面的情况。当他执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切开其中一具尸体的胸腹,掏出一坨暗红色物体时,云若顿时脸色煞白,立刻扭转脑袋,一手捂住了嘴,一手狠狠扯着前方的带状物。
萧月正欲上前仔细观看,忽觉得腰间一紧,背后贴上来一片温热,紧接着是一阵让人喉头发痒的作呕之声。
他停在原处,远远地瞧着罗澈带着两个仵作在那边检查尸体。瞧了一会儿,唤过旁边一个年长的仵作,让他把验尸格目取来。趁着等候的空档,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颈小瓶,拔开盖子,从里头倒出一粒药丸,伸手递到云若面前。
云若瞧了那粒紫红色药丸一眼,又抬眼瞧瞧萧月,只一犹疑,便听他道:“可去秽气。”
语气当中有淡淡的无奈,似为她的不信任。
云若低声道声谢,将药丸投入口中。醇如琼酿的雪果气息顿时填满口鼻,带着淡淡的姜香和清凉的薄荷味道,立时将难受的感觉压了下去。
萧月从仵作手中接过验尸格目,低头翻看起来。
云若感觉好了许多,才发现扯了人家的腰带,连忙放开手,偷觑了萧月一眼,见对方根本不在意,才放下心来。瞧了那些尸体一眼,又觉得有些懊恼,原本他们便是死在自己手里,有甚可惧?!
如此一想,云若的胆子便大了起来,虽然还是不敢太接近那些死人,但不再一味地躲在萧月身后,而是慢慢地转到他身旁,伸了脖子也去瞧那本验尸册子。
册子里头记录了那些人身上的致命伤以及其它一些创伤。那些伤口的位置、大小、深浅云若都熟悉无比,因为从头到尾俱是她的手笔。其中细长的伤痕是长剑被掌风击碎后,化成无数细刃划破**造成的,而致命伤,则统统出现在颈侧大血管处。
鹿鸣岛的武功便是这般,若是对手没有武器,或者未曾想伤害自己,那么受到的不过致命一击,倒毙不过刹那之事,不会有许多痛苦。
反之,如果对方手执利器欲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那么受死之前,必将先承受一番苦楚,而且这种苦楚往往来自于自身携带的武器,这种做法,颇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意思,狠辣无情,但是每每奏效。
萧月看得很仔细,每一行每个字都细细斟酌。云若的目光早已从册子转到他的脸上。细若凝脂的肌肤,桃染粉晕的双颊,长翘忽闪的睫羽,俊逸绝伦的脸型以及直挺修长的脖颈,这种融合了女儿家的娇美灵透与儿郎英挺俊气的风韵情致,在他严肃和敏睿的眼神之下,都逐渐虚化起来,使人不自禁地生出一种惶然的情绪,仿佛不管你是用了何种手段掩饰真相,一切都会被他一手揭开,从而被他更深入地探究,甚至掌握。
更何况,她并没有采用甚么手段来掩饰。
自打知道是断肠门三十六子在云田回京路上设伏,意图加害于他时,云若便有了除掉他们的打算,因而对于他们的死,她没有任何负担。
云若毫不怀疑萧月已经知道那些人的死因,申显那厮必然将七夕那晚之事尽数告知于他,而此时萧月即便在验尸格目上瞧不出她的武功出处,但是对于她修为的深浅,已经有所掌握。
这种被人知悉的感觉不太好,尤其是自己已经内力尽失的情况下。云若从来多疑又谨慎,这一点跟萧陌学了个十成十,这是岛主师父对她的评价。所以就算对象是萧陌,被她那般放在心上的人,她也是有所保留的。
三十六子死在自己手中,朝中知道此事的不过萧陌、罗澈和申显三人。将那些死尸保存在大理寺,不过是想从中找出一些关于断肠门的端倪。毕竟断肠门能训练出这些武艺高强又配合默契的杀手,必然花费了许多心血。那些人面对剿杀对象的覆灭性反击,至死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反应也着实让云若吃惊,其中定然有许多隐情,或受药物控制,或是神志操纵,在那些尸体上多少会留下点痕迹。
怎奈罗澈着大理寺最好的仵作勘察多日,仍然一无所获。
云若有些失望。
她不免想到,原本银烛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可惜追赤柱而去之后再无踪影,想来银烛心中对于效忠多年的组织并未完全死心,或者仅仅是想离开而不是背叛。
云若有些后悔那天没有加以阻拦,否则以银烛在断肠门的地位,他所知道的事足以一朝颠覆这个江湖上人人闻之胆寒的门派。
也许她凑得太近,也许她的目光太过实质,萧月的耳后终于升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原本淡然而严肃的眼神也逐渐飘忽,仿佛经了风的云团,渐渐滑向天际。
终于,他合上册子,转头望向来不及收回目光的少女:“阿若,你是否觉得本世子长得很俊?”
“呃……”
云若被抓包,本有些讪讪,突然闻听他这般大言不惭地发问,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待她回答,萧月又继续问道:“比之罗家郎君如何?”
他突然改称罗澈为“罗家郎君”,不仅点出了罗澈的出身,回味之下,还有另一种暧昧的味道,由他说出来,更是意味难明。云若一时有些愕然,忘记了答话。
“或者,陛下呢?我与陛下相比,谁更俊?”
萧月不紧不慢接着发问,声音低柔幽凉,犹如夏末的夜风。他大概觉得冷了,将宽大的袖子拢了拢,眼底有一种近乎懊恼的情绪闪过。
云若心中一窒,翻了个白眼:“世子有这番自信,倒不算坏事。然而佛家有云: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样貌再好,也无非皮囊耳,凡人之属,维持不过数十年。”她狡黠一笑,“若是世子肯抛却凡尘,羽化登仙,说不定还能留得这身好皮囊去迷惑天下众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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