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申显走后,她考虑了整整一个下午,措辞拣句,舞墨弄章,终于将信写成。临了想让溶夜将信送往燕回关的时候,却又迟疑起来。
申显说得对,没有父亲的授意,又有谁敢在府中建造一个跟主院一模一样的院落;这也就罢了,再瞧这名字——扶腰园,扶腰园,这是妾室的居所啊。
一般的大府里头多少会有几个随正妻陪嫁过来的媵妾,世家勋贵们为了保证子孙兴旺,还会鼓励她们多诞子嗣,就连清流之首的罗国公府,那些寒门出生的朝臣,谁家不有几个未抬名分的侍妾,像云府这样功勋传家,荣兴数代的人家更应该后宅热闹才是。
可是父亲没有抬过妾室,他只有母亲一人。
天都城稍有点年纪的人都还记得当年云措云大将军为了推拒太后,也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赐下来的十二名美姬,硬生生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迫得天家收回懿旨后,转头迎娶了一个琴坊的女琴师为妻,还为她许下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惹得当时多少闺中娇娇剪碎了绣帕,哭肿了眼睛;还有性烈的,干脆绞了一头青丝进了庵堂,任是父母家人苦苦劝求也不管用。
幼时记忆遥远而零星,但是总不乏父亲与母亲二人相携相伴的画面,除了她被送去鹿鸣岛前的两个月。
那两个月里,阿田染上了一场风寒。那场风寒来势汹汹,让他几度昏迷。父亲遍请名医也无用,母亲干脆搬入佛堂,日夜诵经,为子祈福。
直到阿田痊愈,她也没走出佛堂。
云若一直以为母亲是吓坏了,以至于一刻也不敢离开佛堂,以至于父亲日日守在佛堂外请她回菡萏院,她都予以拒绝,甚至闭门不见。
如今仔细回想起来,便能觉出些许异状来。
若她记得不差,不止父亲,连她和阿田都未能进佛堂一步,更别说见母亲一面。当年她被送走时,一直到出发前都没有等来母亲送行,父亲也不知去了哪里,还是阿田、忠叔还有奶娘顾氏三人将她送上了马车。
“……哀家只是提醒她莫把一切孤注一掷,否则伤人伤己。”
“不管她先前希冀有多大,到头来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求而不得便无所求,哀家倒是觉得,她是无可奈何心灰意冷,最后才选择常伴青灯古佛。”
“你母亲终归是后悔的……”
德沛宫中太皇太后对她说的话蓦地在脑海中响起。
什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什么是“求而不得无所求”?
她为什么而后悔?
为了扶腰园?还是为了那个被父亲藏在扶腰园当中的人?
彼时母亲到底经历了什么?
云若呆坐半晌,慢慢将手中信纸凑向一旁的金琉灯。
刹那间火光大亮,信封上“父亲”二字被瞬间吞没,伴随着一缕青烟升起,整个房间焦味弥漫。一只蛾子躺在水汪汪的烛泪里,至死维持着上天赋予它的美丽。
云若打开房门,一个人慢慢走出菡萏院。
她踏上通往揽风亭的长廊,站在一片幽凉的水汽当中。
夜色苍茫无边,整个菡萏院更是幽暗深邃,便是当中有星点灯火,也难以驱散沉重到极致的窒闷。
远处假山后面,更是完全被夜色吞没,连一丝轮廓也显现不出来。
“扶腰园,扶腰园,你到底是谁,便是你害了我母亲性命么?!”
承元殿。
罗澈跪在离御座一丈远处,以首俯地,哑声道:“臣有罪。”
“这是作何?”萧陌上前让他起来。
谁知罗澈跪着往后退一步,躲过萧陌的手,继续说道:“臣之罪,罪在明知云山林雪,高阳明月,高不可攀,却不止渴望,一意就近;罪在明知家人妄念丛生,却因慈孝惜幼之故不加以约束,以致其行差踏错,深陷迷途;罪在身为三司掌吏,摄于君威,不能持身立正,秉持真相,所行之事,皆违心违德,天地不容。”
罗澈说毕,伏地不起。
萧陌盯着他的后脑勺,默了良久,说道:“明之,你可知,朕很小的时候就注意你了。”
罗澈不语。
萧陌缓缓走至窗前,望着窗外沉沉暗夜,说道:“朕第一次见你,是在鹭山行宫。彼时先帝在世,朕也还未被送出宫去。那日秋猎,你独自骑在一匹马驹上,玉勒雕鞍,武服囊箭,偏偏一脸书卷气,风采远远越过一干随驾的世家子。父皇笑着对朕说;‘你瞧,那是罗家的小子,小小年纪风仪出众,将来到了说亲的时候,必是人人争抢的好郎子’。”
“朕虽是皇子,却从未骑过马。”他苦笑一下,“是父皇不允。父皇为人温厚,连身旁的侍从做错事都不忍苛责一句,対朕更是有应必求。可是对朕骑马这件事,父皇从来都是严加制止,所以朕虽说跟着出来行猎,也不过是坐在御撵上与父皇一同观赏罢了,一直到了及冠的年纪,也不曾学过骑射。”
本朝以武立国,宗室子弟,就算像先帝这样的文弱郎君,也多少会些驭马执辔,开弓射箭的本事。可是英武劲健如萧陌,却连马都不曾骑过,实在说不过去,只能说先帝对萧陌的紧张爱护完全超过了一般帝王对继承人的重视程度。
罗澈低声道:“父母疼惜幼儿,先帝只得陛下一个皇子,自然珍之爱之。”
萧陌笑一下:“你说得没错,父皇的确対朕爱到了骨子里。”
他倏地转身:“可是朕不需要这种珍爱,朕想要的,是和你一样,能够骑上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在猎场上肆意奔驰,杀兔捕鹿,甚至以一己之力,文成武就,名扬天下,每个人见了朕,都会由衷叹一声:这是个好儿郎!”
他略喘了口气:“所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朕都盼着能见到你。明之,朕是羡慕你的,纵然自己不能骑马射箭,能与你谈谈这方面的事也是好的。父皇也答应朕将来让你做朕的伴读。可是人还未等到,朕就被送出了宫。”
“微臣当不得先帝和陛下厚爱。”罗澈低声道。
萧陌走过来扶起他,注视着他道:“你是先帝看中的人,更是朕看中的人,罗家,朕是势必要眷顾的。可是明之,朕也有朕的不舍,朕就算再看重你,再看重罗家,再愿意与你君臣一世,共扶天下,也不能将阿若给你。”
“阿若是朕将来要与之并肩的人。”
“朕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能让她名正言顺,没有后顾之忧地站在到朕的身旁。”
罗澈顿时红了眼眶。
过了许久,他哑声道:“臣……明白。”
萧陌深深地看着他:“你能明白就好。”
说完,重新回到御案后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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