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德沛宫,朝撷英殿方向走去,一路上四人各自想着心事。
走了一段路,云田开始耐不住,三番四次去扯云若的袖子,瞧他神情,满腹都是疑问,但是碍于申显在场,又生生忍住没出声。云若知道他想问甚,方才太皇太后关于他们母亲生前的那些话,在场四人都听到了。
半吐不露,抛砖引玉,正是这深宫贵妇惯用的拿手好戏,云若承认,不止云田,连她自己也被成功挑起好奇心,那些被时光湮灭的往事如同崭露的冰山一角,朝着他们遥遥招手。
夏夜的风摇动华丽的宫灯,前方树影花姿幽昧交错,寂静到有些可怖。
一阵脚步声从黑簇簇的走廊那端传来,凌乱繁杂,还带着些不顾一切的横冲直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抹平行路者心头的急切。
瞧清楚来者何人,这边四人便伏跪在廊边。未等云若拜倒,便直接被拖起身来。
萧陌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以后,一语不发,将她箍入怀中。
呃,这是甚么情况?
云田忘记了规矩,直起身子,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要不是申显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按住,他几乎要冲上去将二人扯开。
“阿、阿姐,你们、你们……”你们这样,玉世子怎么办?
申显着实后悔,他按住了云田的身子,却忘记捂住他的嘴。
萧陌感到怀中人儿略挣了一下,知道当着其他人的面,她大概有些羞赧,便顺她的意放开了手臂,但仍握紧她的手掌不愿撤手,口中淡道:“都起吧。”
几人起来,云田又忍不住悄悄瞧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嘴撅的老高。
“阿田,你武艺精进,实是大出朕所料,往后便留在朕身边,过些时日,朕再给你委派个好差事。”
云田还处在愣怔当中,直到云若点了下他的额头,他才回神,懵懵懂懂地谢了恩。
虽说先前有谕,遴选出前二名,考校一段时日,择优出任青翎卫大统领,谁成想云田一枝独秀,拔得头筹,“择优”一事已成空谈,大统领一职的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然而云田毕竟年少,资历不足,恐不能立即服众。云若也深知弟弟性子急躁,遇事容易冲动,当即上任确实不妥,还需多加历练为好,所以萧陌没有立即委派职务,云若十分赞成,在她看来,一把好刀需要反复锤炼方能成器,平步青云,一步登天未必是件好事,他需要更多的磨砺和锻炼,方能沉稳心智,统领大局。
体察到萧陌的心意,云若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轻轻抽回了手。
萧陌朝德沛宫方向走了几步,忽地转身,对申显道:“怀彰也去了去了德沛宫,不知皇祖母凤体可安,有没有被前头的事惊到?”
“回陛下,娘娘凤体尚安,未被惊扰,还与臣子等闲聊了几句。”
“聊甚?”
“不过闲话家常,娘娘对家父日常行事极为不满,因而抱怨不已。”
“培王早年为我大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位分尊荣,与镇国大将军一般皆是我大夏肱骨,只要不关乎大局,偶有小错,亦乃人之常情,何必苛责。以怀彰之见,皇祖母怨怼培王,到底是何意思?”
“娘娘是宗室长辈,历经四朝,见惯春秋易替。臣子以为,娘娘不满家父,实则是对自身的担忧,譬如孔子的逝者如斯之叹,屈子的草木零落之悲,年纪大了的人总是容易伤感。”
申显的声音淡如清茶,言下之意,太皇太后是迟暮之伤,感叹自己垂垂老矣。
云若想,不管他在太皇太后面前如何冷漠疏离,内心依然是在意这位姑祖母的,否则言语之间也不会处处为她着想,不过当时自己在场,他们的对话她全程都听到了,他就不怕被自己当面揭穿,惹来皇帝怪罪?
“呵,怀彰,亏你还是她的血亲,难道不知皇祖母从不惧老么?”萧陌听了他的话,似笑非笑道。
“臣子实不知。”申显诚恳道。
萧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来回踱了两步,眼神掠过云田,又问:“可有提及今晚校场之事?”
“娘娘对此未置一词。”申显低头回道。
“哦。”萧陌顿了顿,思索了一会:“皇祖母山高海深,胸中丘壑万千,她的心思朕亦无法揣测,既然她老人家凤体安泰,便不去打扰了。白允儿,过会儿也去通知伯符一声,也好让他安心替朕守好天丰大营。”
站在一角的白允儿躬身称是。
申显闻言神色清浅,唇角笑意似有若无。他与云家姐弟站在一处,身旁又跟了个眉姬,萧陌看去,几人袖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地响在一处,有一种同生共死的和谐。
同生共死?
萧陌眸色倏地加深,月亮躲入云层,天地一片黑暗,宫灯散发出来的光线暗淡昏黄,照得他的面容神情模糊一片。
云若看不清他的表情,又摸不准他的想法,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转而想到太皇太后与萧陌的明争暗斗,而自己又和申家人处在一处,这大概让他心中不快。
想到此,她正想略略往外站了一站,申显却已往前跨了两步,朝萧陌一揖道:“陛下,臣子的母亲今日身体有恙,家兄与家妹皆不在身旁侍奉,臣子心中惦记,可否允许先行出宫。”
高台坍塌一事尚未出结果,恐有刺客藏匿,一干朝臣家眷皆滞留宫内不得出,申显此时提出这个要求,显得极不合理。而且培王妃并不喜欢这个儿子,除了吃穿用度,外加给予一个申氏嫡次子的名头,几乎对他不管不问,即便他十几岁便混迹欢场,亦不多加阻拦教导,完全失了作为母亲应有的责任,而申二郎亦视嫡母如无物,从无请安孝敬一事,母子俩形同路人,这在京中也不是甚么秘事。
如今申显说要回府侍奉培王妃,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牵强得云田和眉姬都斜眼瞧他,等着看他被治个欺君之罪,至少会被皇帝训斥一番。
谁知萧陌点点头:“怀彰一片孝心,朕若不允便显得不近人情,如此,你先行回府,顺便替朕问候王妃,药材上若有甚么短缺,尽管告知白允儿,让他到内务司去取。”
“臣子代母亲多谢陛下,臣子告退。”
白允儿引着申显离去。萧陌收回目光,迈开步子往启明殿方向走去,路过三人时,顿了顿,终究没有去牵云若的手,云若三人默然跟在后头。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干年轻小娘子虽然未能完全掩去惊恐之色,但是有侍卫们维持秩序,家人安慰劝说,已然镇定不少,最重要的是,陛下仍然坐镇在场,她们总不能表现得太过怯弱,有失家族颜面。
比如卢家娇娇,方才混乱之时第一个抱头钻入矮几下面,还要几个侍婢围着她充当肉盾。待乱象一过,钻将出来,鬓乱钗斜,犹自抖索,这是继她父亲被皇帝当朝痛斥后,卢家再次丢脸。
反观罗家阿绮,虽然面色苍白难掩惊慌,仍能安坐席上,并不忘派自己的侍婢前去提醒各家主母,看住自家孩儿,莫要一时冲动冲出去救人。
此举大获称赞,毕竟校场上那些参加武试之人大多还是寒门子弟和普通军卒,身份卑微,怎配让他们千娇万宠的孩儿冒险搭救。要是自家孩儿因此受了伤,那些人就算赔了性命也是不够的。
就算伤亡的人员里头有熟人的子侄晚辈,身份不比他们差,火场里那般危险,光凭两家交往的一点情意也是不足以让他们去涉险的。
不得不说,罗绮是极会把握人心的,一些难以启齿的理由总能让她冠冕堂皇地摆到明面上,仿佛那不是自私,而是理所当然,是审时度势,是为大局着想。
至于那些有晚辈陷在里头的朝官和家眷,早已赶去偏殿认领伤者或者尸体,听不到罗绮深明大义的话,自然也无人怼她,而那些留在殿中的妇人们感激她还来不及,又岂会反过来揭穿她。
此时的罗绮正襟危坐在她的母亲身旁,启明殿内人心惶惶,而她显得比以往更加的沉稳谦和,谁见了这样的小娘子都会安心一二,忍不住夸一句,而她自己也正强力压抑着内心的意外和惊喜,竭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云若不见了。
自塔台坍塌起,她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便想瞧瞧这位云氏女的反应,想到她因为胞弟遇险而惊慌失措悲痛难耐的样子,心头一阵畅快。或许在不自觉当中,她把云若的威胁放在了申遂儿之前。如果说她对申遂儿是缘于身份上的忌惮而忍辱受屈,那么对于云若,却是切切实实的嫉恨,那是一种美梦无处安放的惶恐,希冀被无情打破的怨忿。
结果一眼望去,并没有见到她的人,想来是冲到前头去了。她那个美貌的婢女也只知一个劲儿地往前挤,最后也被人潮吞没。
后来侍卫和宫人抬下好几个被挤伤踩踏的人,大多面目有损,怕惊了诸多在场的小娘子个贵妇,都盖了白布掩了脸面的。
不知里面有没有云若她们,有的话就太好了!那样高的塔台塌下来,摔下来被压在里面,不死也残,云家这位唯一的嫡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窃喜地想着,面上却不露声色。。
不止罗琦,许多忌惮云氏的权贵也在幸灾乐祸地如是想着,只是不好表现出来。大家心有灵犀地闭口不谈云氏之事,只是互相悄声议论陛下的去处,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罗琦心中除了惊喜,还存了丝疑惑。方才一个小太监过来对白允儿嘀咕了几句,白允儿低声回禀萧陌后,只见他淡淡颔首,便起身从侧边走出了大殿。
旁人或许瞧不出甚么,罗绮这样心细如发,又对萧陌牵肠挂肚的女娘怎会没有察觉。她的心上之人一听到白允儿的话后,眸中忧色一闪而过,起身之时虽然从容,出殿的脚步却异常匆匆。
莫非云若当真受伤,他是赶去偏殿看她的么?
欣喜尚未消去,酸楚和嫉恨再次席卷了她的心房,这种忽喜忽忧的情绪让罗绮如坐针毡,恨不得立时跟萧陌过去瞧个究竟。
蓦地抬眸触到母亲冷锐的眼神,罗绮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看陛下着急担忧的样子,不正可以肯定她先前的猜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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