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甚么都瞒不过你。”罗澈饮了口酒,放低声音道:“事出有因,前些日子工部死了个人,一个叫黄钎的书吏。本来生死由天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此人生前曾任工部主事,颇有才干,尤擅机括建构。当初那张图纸也是过了他的眼的,那几个模型成形,其中不乏他的巧思建议。后来他跟人发生了争执,致使其中一个模型毁损,遭工部尚书斥责,便被贬去虞部做了一个掌文书的小吏。常人若是遇此等变故,大多郁郁,然此人似乎心大,并不以为意,还是如往常一般跑来观摩,因他之前能耐,所以无人驱赶,反而常有工匠向他讨教。”
“人死的那晚,有仆从见过一妇人深夜从他房内出来,原以为是青楼的妓子,并不曾在意。然熟知黄钎者皆知,此人喜好男风,年近四十不曾娶妻,断不会突然间转易心性。而且翌日下仆发现他时,已倒毙在榻下,而他平日里记载模型建制进度的小册子则不翼而飞。”
“死因为何?”
“哦,”罗澈放下酒盏,“一剑穿喉而死,死者受击时连求救声也发不出来。凶器窄薄,当是把利剑。”
云若顿了一下。
“此事上奏到陛下那儿,陛下亦觉蹊跷,只怕与青翎卫招募一事有关,事关朝廷大事,便令大理寺彻查。”罗澈道。
重募青翎卫早就提出,但遭到各方面反对。刺客潜入承乾殿之后萧陌就有了借口,并迅速将此事提上日程。按罗澈的说法,那图纸去岁就已到到朝廷手里,萧陌早早就派人建制模型,可见他早就在做准备了。
未雨绸缪,这极符合他的性子。从前在岛上生活的时候,每次刚从海边的集镇回来,他就开始准备下一次去集镇交易的物事,房前屋后,晒满了他平日里制作的鱼干,牡蛎干,海米等物,阿黄犯懒,不愿去海上觅食时,会不时偷嘴两下。
“可有进展了?”云若问道。
“有点头绪,不过先前都是秘密调查,放在明面上的进展不大,眼下最重要的是武试,过了今晚,青翎卫换上新人,陛下的安全得到保障,大理寺才能彻底放开手脚查。”
云若似乎听出了点意思:“你是怕此事是冲着陛下而来。”
罗澈又饮下口酒,笑道:“我可甚么都没说。你说你一个小娘子,听多了这些事儿可不好,血淋淋的,晚上恐怕做噩梦。”
“真是难为你‘不小心’透露了。”云若撇嘴。
罗澈呵呵笑起来,引来远近诸多小娘子痴迷的目光,而投向云若的大多是羡慕和不忿。
大殿内最不起眼的地方俨然成了除御座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当然,关于工部那件案子便不能再谈下去了。
宜容长公主自陛下驾临至今便未能得到他对自己的一丝好脸色,心知今日之事,不管是让云若移榻,还是掌掴罗绮,都办得莽撞,恐怕早已入了他的耳目,招来不喜,思量着回德宁宫后如何交代。左右还得在这儿下手,只要御座上的兄长不怪罪,母后那里也断断没有责难她的道理。
思及此,宜容长公主捧起一盏酒,奉于御案前:“皇兄,时逢七夕,月圆花好,天美人和,宜容预祝皇兄今日武试觅得英材,隆兴我大夏江山。”
她倒也不算太蠢笨,并未拿今日之事当作说辞,否则决计讨不来好。
萧陌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宜容长公主何时这般没脸过,正当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强忍尴尬,不知如何进退时,他突然淡淡一笑,执起酒盏,道:“宜容有心了,皇兄亦祝你早日觅到佳婿,好解了母后焦虑之心。”
一饮而尽。
宜容长公主粉面通红,扭捏了一下,嗔道:“皇兄真坏,尽取笑人家。”眼角却偷偷往下座瞥,几位年轻郎君正坐成一团,开怀畅饮,不时传出几声笑闹。
其中身着天青云罗锦袍的玉面郎君尤为打眼,酒饮半酣,一双桃花妙目波光潋滟,熏醉迷离。他不知低声说了件甚么趣事儿,引得周围一阵哄笑,一位郎君上前笑骂着捶了他两下,他反手一推,无意扯开了半幅襟领,露出一大片蜜色肌肤。
宜容长公主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回过头朝萧陌笑道:“皇兄,宜容有些醉了,且去休息一会儿。
“去吧。”
几个宫娥扶着宜容长公主往殿外走,路过申显他们时,她故意放慢了脚步。
云若正想着事儿,忽听身后传来寂春的抱怨:“你吃你的,摔什么盘子,都撒到我的裙子上了!”
“赔你一条便是,忒小气!”眉姬没好气道。
云若回头,寂春拎起裙子朝她委屈道:“女君,你瞧。”
湖水绿的裙面上果然撒上了点点汤汁。
云若想了一下:“来时备了一套衣衫在马车里,你可去取来换了。”
寂春立刻推却:“那是女君的衣裳,婢子怎敢拿来穿用,万万不可。”
见她不肯,云若也不勉强,又瞧了瞧那裙子,脏得委实有些扎眼,不免睨了眉姬一眼。谁知那罪魁祸首只顾犟了个脖子盯着一处,谁也不理睬。
罗澈朝自家那边一招手,碧桑瞧见立刻过来,罗澈朝她低声吩咐几句,碧桑过来对云若说到:“女君,奴婢来时备了替换的衣裳,寂春妹妹若不嫌弃,可用奴婢带来的衣裳将就一下。”
云若朝罗澈点点头,罗澈暖心一笑。
寂春红着脸儿轻轻道:“有劳罗大人。烦请姐姐带路。”
云若望着校场上的庞然巨物,心中在想:黄钎之死太过显眼,引来大理寺介入是必然,凶手定然不会想不到这点,可见凶手似乎并不顾忌朝廷的侦查力量,其行径可谓明目张胆。是自信做得天衣无缝,大理寺找不出破绽,还是凶手早已找好了退路,根本不在乎是否会查到自己头上?
还有那本失踪的小册子应该被凶手拿走,里面据说记载的是那几个模型的制作进度。若真如此,那些个参与制作的工匠应该都知道册的内容,工部也应该保留制作进度的文书记录,小册子里的内容便不是什么秘密。凶手将他拿走还有什么意义?
除非,那里头还记录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黄钎此人背景如何?”云若问道。
罗澈瞧了她一眼:“祖上是制作木器的匠人,世居中州一带,后来遇到天灾,举家迁往洛城,年幼时失怙,由寡母养大。景和二年由乡老推荐,入工部屯田部,经考核补襄给书吏,九品下,五年后正式升任九品采给书吏,往后逐年高升,直到景和八年出任工部主事,离出事那日,在那个位置坐了四年。”
“你是说,陛下即位,他未能得以升迁?”
“正是。”
按常理,新帝登基,像六部这样的衙门,一般六品以上的官员都会进阶一级,却为何独独将他疏漏?难道是因为他并非科举出身?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问,罗澈低声道:“此乃陛下喜好,我等也不好干涉。不过是一级官阶而已,黄钎若是为了这点事丢了性命,实在不值!”
“你确定他是为此而丢的命?”
罗澈一笑,似答非答:“旁人大多作此猜测。”
云若若有所思,瞧着校场上的高台,突然笑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此台虽高不及百尺,倘若不小心从上面坠下,恐怕不死也残呐。”
“既然上得去,又何愁下不来。”罗澈轻笑。
“没错。”云若点着头,“只要有像扶风公子这样的绝世轻功在身,即便触动了一两块关键的板材,整个塔台坍塌,也绝不至于被掩埋进去。”轻笑着伸手去拈吃食。
罗澈一怔,目光放在手中酒盏上,一动不动,酒水微黄,倒映在里面的半张俊美面容模糊不清。
他慢慢将目光目光投向殿外塔台,似乎想到什么,面色大变,突然回头又望向御座上的萧陌,神色复杂而不可置信。
萧陌将视线从殿外收回,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眯着眼眸望向殿柱之下。正好此时罗澈也望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倏地碰撞。
通明的烛火下,年轻的皇帝神色幽深而不可辨,放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在衣上云纹处拂过,随后在扶手上叩击了两下,似是思索考量着什么。
罗澈浑身一颤,几乎拿不住酒盏。
他垂下眼,默然许久,朝云若道:“我去更衣。”
言罢,未看任何人,即匆匆离去。
云若瞧了会他的背影,抚了抚饱胀的肚子,小小地打了个嗝,似乎也没了什么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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