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下,青山横卧,孤寂的荒岛犹如伏倒在水上的葫芦,半沉半浮。潮水喧嚣着一阵接一阵往上扑,到后来成了强弩之末,趴在沙子上吐出片片白色的泡沫,无力又不甘地退回去。
“哈——你还是跑不过我!”沙滩上,小少年边跑边回头大笑,脖子上的跳跃的坠子犹如坠海前的日头,鲜红如血,随着奔跑的频率有节奏地甩动,仿佛随时要脱了线一般。半长的发丝被随浪而上的海风刮得凌乱不堪,几乎遮去了半张脸,唯有一双眸子倒映着晚霞的金光,犹如星辰般熠熠生辉。
“……谁说的,我、我是故意让、让你的……”眼见追不上了,小女孩气馁地停了下来,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可是嘴里还在死撑。
小少年见状,立刻跑回来,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放柔了声音连声哄道:“好,好,是你让着我,是你让着我,咱们阿若跑得最最快啦!”
明知是哄自己,小女孩也未反驳,只是拿微挑的眼眸斜斜瞪了他一眼,目光里除了不服输还有些许心虚。
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回去小家伙又该喊饿了。
小少年见她逐渐缓过气来,执起她的小手,两人一起往半山腰的居所走去。
夕阳的余辉映照在两个小小的身影上,天地间除了归鸟的啁啾,潮水的低鸣,只余小儿清幼的童声和少年略涩的回音:
“阿陌,明天我们还来看日落么。”
“好。”
“阿陌,下次跑慢些,别把我落下。”
“好。”
“阿陌,晚上做糯米糕吧,要记得放糖哦。”
“好……不行,你长牙虫了。”
“……”
“……”
镇国大将军府菡萏苑。
“女君,可醒了?”轻柔的女声在门外响起,透过薄薄的鲛纱帷幕,寂春年轻玲珑的身影投射在榉木门雪白的菱纱上,静谧又美好。
“进来吧。”云若翻了个身,不甚雅观地从榻上爬起来,被子早就踢到了榻下,胡乱堆在一处。
寂春着一身绿罗衫子,手里捧着一盆清水,她小心地瞧了一眼拍嘴打哈欠的云若,鲜红的贝壳坠子在她手腕下不住地晃荡,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如羊脂美玉。她不由抿嘴一笑,将脸盆搁在洗漱架上,晕黄的铜镜映出她姣好又不失英气的脸庞,如朝露一般清新可人。
身后跟进来两个托着食盘的小婢阿香和小苏,二人熟练地在旁布置早膳,然后退下。
寂春是府里老人顾氏的义女,从小养在膝下,帮忙打理府中琐事,十分得用。她人长得机灵,又有些功夫底子,云若回京后便被遣来菡萏苑贴身伺候。对于顾氏,云若除了年幼时的依恋,如今还多了些敬重和信任。毕竟十年未归的镇国大将军府,景物虽然依旧,婢仆中却多了很多生面孔。这对长久未见生人的云若来说,使唤他们还颇有些不适应。除了目前在外求学的胞弟云田,只有这位喂哺了两姐弟的奶娘顾氏,让她从心底里感到亲人般的温馨,而她的义女寂春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却已甚得她心。
“女君,婢子伺候您起榻吧。”寂春抱起地上的被子放到榻上,恭声询问。
“嗯……好。”云若踢踢脚,仰天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醒非醒的双眸立刻浮起一层迷离的水光,整个人犹如一只随意庸懒的猫。
赤足走到洗漱架前,把腕上的丝绳往上捋了捋,掬起一捧清水洒在面上,残留的睡意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透入心底的舒适和清凉。
洗漱完毕,寂春打开壁柜,里面一溜浅色系裙衫,不仅颜色清淡,连款式也千篇一律,而这些都是云若的坚持的结果。按照顾氏的话说,女君离京十年,衣裳和她的性子一样寡淡,哪还有半点世家贵女的样子。
对于穿着,云若并不在意。之前在鹿鸣岛的时候,日子清苦,每季能换洗的衣衫仅有那么一两套。小岛荒僻,除了独居山后茅屋中的岛主师父不定时出现传授指导师兄妹武功,与云若日夜相对,一起修习练功的只有师兄萧陌,打扮得再漂亮也无人欣赏。鹿鸣岛四季如春,两个孩子冷不着也热不到,对穿着就更加没要求,云若常穿的一条裤子甚至还是萧陌穿不到后改小的。
换上浅蓝色齐胸襦裙,月白色云纱帔衣,云若斜坐到梳妆镜前。几上摆着一沓帛书,大抵是一些诗词歌赋,还有几本琴谱和棋谱。云若随手翻了翻,便了无兴趣地扔在一旁。
“这是母亲特地为女君找来的书册,如今天都的贵女们多是修习这些,女君有空也可看看。”
见云若浑不在意,寂春忍不住小小提了下醒。
“唔。”云若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顾氏的心思她也知道,无非是因为她离京多年,该学的一样没学,更别提什么技能才艺,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不过到底是为她好,云若也不好说什么,权且当作摆设吧,充充门面也好。
铜镜刚刚打磨过,将她的容颜照得分毫毕现。镜中的人儿肤如凝脂,唇如点朱,青丝流泻,本是舒雅清淡的颜色。只是眼角微挑,抬眸间,将无边媚色凝拢睫下。
她对自己的容颜谈不上太熟悉,这般望着依然有股陌生感。岛上是不许有镜子的,这是鹿鸣岛的规矩。
其实镜子也不是没有在岛上出现过。
她十二岁生辰前一天,萧陌独自一人,摇着他们手中唯一一艘小船,跑了趟海边的集市。在那里用一篓子鱼换了一面巴掌大的缠枝花菱铜镜,当做礼物偷偷放在她的枕头下。
第二天她发现后兴奋极了,拿着镜子左照右照,不时发问:
“阿陌,我好看么?”
“好看。”萧陌温温笑着。
“真的?”
“真的!”萧陌的语气异常肯定,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她微微上挑的眼角。
“我也这样觉得。”云若睨了他一眼,揩了把鼻涕,赞同地点点头,将镜子小心地揣进怀里。
到手的宝贝还没热乎多久,就被岛主师父发现了。
那天在沙滩上练千剑第三式时,云若在半空转身太猛,镜子就从怀里掉出来。当时岛主师父死死盯着掉在脚边的镜子,脸色阴沉得吓人。
云若早就躲到萧陌身后去了,萧陌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自己却主动上前跪下,把违规的罪责全部揽了下来。
岛主师父心里清楚,云若自从五岁那年进岛之后就再没出去过,如今镜子从云若身上掉下来,摆明了是萧陌弄来送与她的。
强按下怒火,只罚两人到迴风崖去面壁思过三日,期间不准吃饭。而那面镜子,云若只记得岛主师父衣袖轻拂,它便腾空而起,“噗通”一声一头载进水里,自此再未见过。
后来,她从迴风崖上掉到海里,躺在床上昏迷了一个多月,差点丢了性命……
几年下来,每次坐在海边看景,云若都不由得担心,没了那面镜子,万一自己的花容月貌长残了还不自知怎么办……
寂春手脚麻利地给她盘了个堕马髻,插上一支珊瑚明珠钗。然后朝铜镜里望去,立刻被她的好颜色晃得一怔,继而瞧清楚她木木的神情,心下有些怯怯,道:“女君,可是婢子梳得不好……”
云若回神,抬手按了按鬓角,侧首微微一笑:“不,你手艺甚好。”
说完,起身步向食案。
见她笑颜,寂春又怔了一回,反应过来后也欢喜起来,先一步候于案几前,清声道:“按照您的吩咐,银耳粥和所有点心都未曾放糖,也未放蜂蜜。”
说完心中不免奇怪,这般不酸不甜,如同嚼蜡,有甚滋味,女君的口味忒怪。
云若慢慢地拈起一块银丝杏仁糕放入口中,细细品着品着,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没办法,府里的厨子手艺虽好,但这银丝杏仁糕却真应了寂春所想,没滋没味,真真正正的成了一块蜡。云若也觉得奇怪,萧陌做的杏仁糕也从不放什么调料,尝起来滋味淡淡,却越吃越好吃,每次她都吃得肚子滚圆依然不愿停嘴。
扔下手中的糕点,云若嘬干净指尖上的屑末,执起汤匙,小口小口啜着银耳粥,姿态还算优雅,可惜口舌间时时发出细细的“啧啧”声。
寂春手中捧着本用来给她擦手的布巾,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愣怔,忍不住又暗自忖道:女君生得好模样,世人见了大多心生欢喜,若是注意一下仪态,不知可比得那位艳冠天都的罗绮罗女君。
在寝房内窝了三天,云若跨出了房门。
菡萏苑临水而筑,眼前巨大的湖池碧波荡漾,一条曼回游廊蜿蜒其间,探入湖心,尽头有八角凉亭,雕梁画栋,玉柱飞檐,上书曰“揽风”。
木屐扣在实木的的地板上,云若带着寂春缓缓前行。环顾四周,荷叶层层叠叠,满目皆是绿意,当中粉白竟色,一池菡萏绽放。其间有蜻蜓浮立,蝶儿翩飞,美不胜收。
清风徐徐而来,绿波迭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暗香隐隐浮动,主仆二人驻足倚栏,皆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相顾而笑。一时间仿若静水投石,幽谷鸟鸣,顿感天清水明,景致尤甚,似乎全然不曾在意远处隐藏在假山之后投射过来的视线。
任微远远地打量着凭栏而立的云若,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这时,听得身后一婢女喃喃道:“世人皆言先夫人有神仙之姿,笔墨不能形容一二。倘若真有仙子临世,应当如女君这般吧!”
任微转头狠狠瞪了那婢女一眼,眸中厉色让她瞬时白了脸,缩紧脖子再不敢言语。
她转过头来继续观察,很快,脸上浮起嗤笑:什么时候贵女竟然同一个婢女并肩而立,还有说有笑,真是自轻自贱!
也是,天底下最繁华处莫过于天都,其它地方不是穷乡便是僻壤,就算出身再好,久离了这繁花锦绣之所,也难免变得粗野鄙俗,行止与那些卑微低贱之人无异。
她不由自主地抬高下颌,身为贵女,不应当处处体现自己的骄傲矜贵,同时又不失温婉柔媚么,比如那位第一美女罗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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