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沈叔叔热爱战场,你却喜欢闲云野鹤。云岚妹妹,没有人可以要求你放弃自己所爱走上父辈为你决定的路。沈叔叔将所有心血都投进了东境战场,他的两个孩子,云鹤在西境救死扶伤。从私心来讲,我并不希望你也投身战场。竞华年纪小,从小并没有吃过什么苦,还不懂这些。”
“我没怪薛公子。薛公子家世显赫,仅仅依靠祖辈的福荫就可以过好这一生,可他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投身战场,我很敬佩他。晓哥哥,正如你所说,他是青州城中的高府子弟,人人都惯着他,明面上看支持他上战场的人远大于阻止他上战场的人,可还是有很多人不愿他放弃薛家在笔墨场上的经验。弃文从武,他不知道他做的事情其实和我是一样的。”
世人对她都如薛竞华,连她的伯父伯母都是这样的想法,只有唐家人懂得她心中所想。她幼时在唐家长大,并非平日表现出来的冷漠无情,和唐晓也曾有说不完的话,想起那缥缈遥远的幼时记忆,她向唐晓行了一礼,唤了一声“晓哥哥”,接着说:“我们一同长大,云鹤在西境就拜托你了。佛岭上有种珍贵的药材,大雪之后才会开花,朝开夕落,我就不停留了。”
“雪天路滑,注意安全。”唐晓送别沈云岚,看着苍茫白色中一点青黛渐行渐远,才折回头去看薛竞华。
薛竞华早已经不生气了,坐在火盆前烤火,他就是这样,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三分钟的热度,当时并不多想,只求尽兴而已。
唐晓嗅见禅房内隐隐血气,想来终究不妥,要打开窗子通风又担心江宁吹着冷风,只好作罢,与薛竞华一起坐在火盆旁。
“我入营时沈叔叔已经身染重病。晓哥哥,你自幼在军营中长大,给我讲讲沈叔叔的事情吧。”
“听我父亲说,沈叔叔是侯爷的救命恩人,侯爷见他有报国热忱就将他留在了西海战场。沈叔叔师从名师,在西海战场上救了不少的将士官兵,深受他们的爱戴。都说人红是非多,营中有人见侯爷对沈叔叔青眼相加,免不了不生坏心思,寻了个由头,在侯爷前往青州述职时候将沈叔叔和沈夫人捆在马厩。那军头是个心狠手辣的,军中人担忧沈叔叔沈夫人的性命,并不敢多言语,我父亲急忙去青州找侯爷,却在半路听说平阳侯府已经被抄家,侯爷一家去了宗人府。那军头除却对沈叔叔不好之外,颇有些领军之才,陛下并不知沈叔叔的事情,只知道他往日的功勋,把军中所有事情交给他管着,更没人为沈叔叔说话了。此后几年,沈叔叔沈夫人在军营中遭受了非人的磨难,一直等着侯爷回来为他们平反,可是沈夫人本身子弱,忍受了多年屈辱,为沈叔叔生下一双儿女后就撒手人寰了。”
薛竞华安静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时我三岁,父亲将沈叔叔的两个孩子抱过来抚养。四年后,军中听闻陛下要将侯爷从宗人府中放出,那军头又惊又怕竟一病不起,军中又无人愿意医治他,没过多久便死了。沈叔叔重新回到了军营,却是头发花白不再像个中年人了,他没怪罪任何一个人,好像是把之前的所有事都忘记了一样,依旧在军中治病救人,教导自己的小儿女。当时军中人人都知平阳侯府重新开府,却没有一个人敢告诉沈叔叔侯爷已经亡故的消息。父亲本就是平阳侯府家臣,当年侯爷拼了全力才保下我父亲,平阳侯府开府之后自然是要回去的。太夫人多次提及将云岚云鹤带回府中,沈叔叔念及侯府重开、万事艰辛,始终没有答应。致和十三岁随我父亲入营,侯爷的事情再也瞒不住沈叔叔,沈叔叔生了一场重病。父亲常劝沈叔叔回去休息,沈叔叔不肯,他没能看着侯爷收回蝉山,他想看致和收回蝉山。云岚与云鹤年纪小,见了太多的鲜血与仇恨,小小年纪就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成熟和冷静,这令沈叔叔担忧不已,只得将他们送到净月城自己的哥哥家。天宝七年时你入营,沈叔叔已经耗尽了心血,几近灯枯。”
“沈叔叔他……”这个故事太过沉重,从来没有人主动给薛竞华讲过沈辉的事情。今天听完这些话,心中百感交集,特别是想起他刚刚对沈云岚的态度,心中更觉愧疚,说,“沈叔叔可以称得上是一世英豪了,云岚妹妹幼时遭受了这么多的磨难,难免她对万事寒心,我没有问清楚事由就出言指责她,真是不该,晓哥哥你可知道她如今住在哪里?我要去向她赔罪才行。”
“云岚虽比你小,却是比你冷静稳重许多。她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子,你不必特意向她赔罪,反倒惹她不高兴。”唐晓看着火盆中摇曳的火苗。薛竞华就像是这火苗,急躁热情,生机勃勃。沈云岚是寒潭沉冰,目下无尘,最是需要热情似火的少年将她带进这浩荡尘世。
当年沈辉看见薛竞华时就动了日后将沈云岚嫁给他的心思,临终前将这件事嘱托给了唐晓的父亲唐如风。唐如风知道沈云岚的脾性,从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唐如风战死沙场后,这个重任就落在了唐晓身上。
唐晓拨动火苗,心中沉甸甸的,他与沈云岚一同长大,最是了解她的心性,正如他的父亲一样,他不敢在沈云岚面前提起这件事。
到如今,他也不愿在薛竞华面前提起了。
唐晓不是薛竞华,自幼生活在高府温柔乡,某种程度上他和萧致和一样,生活在鲜血与阴谋当中。很多时候,他们的想法一样,他们一同不动声色的羡慕着薛竞华,也想卸下心中的重担开开心心的生活。今天见了沈云岚,惹得唐晓想起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江宁,好像看见多年以前的自己,明明性情空灵却要卷入青州朝堂的阴谋阳谋中。
他知道江宁将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却不能劝解,还要亲手将他推进着巍峨皇城中去,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早已下定了一个决心。江宁是江宁,萧致和是萧致和,可他能将昔日对萧致和的感情全都投到江宁身上,甚至更多。
窗外此时又下起了雪,飘飘洒洒,薛竞华看着窗外并不知那一抹青黛罗裳的身影去了何处,念及她悲凉的身世,心中更是怜惜。
这雪一连下了好几天,佛岭红梅开的正好。江宁本就伤的不深,在湘银的细心照顾下渐渐好转起来,唐薛二人也将萧致和埋在佛岭。
众人在腊月十五那天告别庙中众僧,打点了行李,赶了七八天的路,终于在小年这一天回到了平阳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