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刚刚自麟魉处套得消息后的我,对云裳更加关注。不语灯下映照的那一丝残念,飘飘渺渺,我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被不语灯炼化,烟消云散。若真如此,也算是结了善果,不过是寰宇间不再有云裳这个人存在罢了。沧海桑田瞬时万变,终有一天世上也不会再有关于云裳这个人的记忆存在。到那时,这决绝刚烈玉碎魂散的一代女帝,也不过是天地间一抹传说,任人粉饰想象罢了。想来令人恻然。
恻然?我悚然一惊。
这魂呓阁来来往往的执念数不胜数。有自刎江边的绝世英雄,有抱箱沉江的痴情怨女,甚至还有几个封神一役中的炮灰妖精,凡此种种,举不胜举。我从师父处自请了守灵人一职,别人只觉冗长枯燥,我却乐在其中。因为可以听这些执念讲故事。他们各有各的故事,辛酸苦辣离合悲欢无不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我酿酒制茶之余,常常一盏清茶或一壶醒空,津津有味听上一夜。倒比之前闲散无聊时有趣得多。
只是师父有次路过魂呓阁,见我专心致志听故事的样子,特意提醒我说:“湘灵,你从未入世,乃是天地灵气自然孕化,生来便在这魂呓阁内。所以你至真至纯无忧无虑。永如人间初生稚童。魂呓阁内这些执念说到底不过是凡人堪不破的贪嗔痴恨爱恶欲所化,你旁观即可,万勿涉足太深,小心反被迷了澄澈本性,堕了清明正道,倒转要受红尘煎熬。”我虽不以为意,但既应了师父,从此便净心锁性,听故事也都不过入耳无心,打发漫漫时光而已。
因此这竟是我第一次产生“恻然”这种情绪,并且是对一丝执念。想起师父的殷殷叮嘱,不免有些惊惧。立时起身离云裳远一些。
就在这时,云裳突然开口了:“姑娘,我来此处多久了?如今人间是何朝代?何人主政?”
这是云裳第一次开口同我讲话,彼时她来我魂呓阁已有月余。至于朝代,魂呓阁里时间与凡间不同,乃是无序的,不存在前后之分。它只如一汪深潭,漩涡飞转,将离开凡间的执念吸收进来。因此我并不知道对云裳而言,凡间如今是何景象。有次我从忘川远眺人间,只看到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又一次我再去眺望,却只见一群猿人慢慢学会直立行走,再次去眺望,世间尸横遍野、毫无生机。总之凡间的时间在这里只是个标记执念来时的坐标单位罢了,没有先后之分。
听完我的解释,云裳沉默了片刻。我舒口气,准备离这勾起我恻隐之心的杂念远些。刚刚转身,就听云裳在背后幽幽说:“姑娘,你说,究竟是生好还是死好?”
“这个...”我转过身,朝她摊摊手:“我未曾经历过凡间的生,也未曾经历过凡间的死,所以真不知道于凡人而言,生死之间孰优孰劣。”“不过,听其他执念讲故事,大多仍是眷恋人间的。”我想了想补充到:“这样看来,似乎是生要好些。”
说完我便后悔了,云裳元神已毁,是断无再生的机会了。我却说生好,岂不令她更加伤怀?思及此我连忙干笑两声,补救到:“不过...不过...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比起生死,得证大道,无生无灭倒更逍遥些。”
说到这里我忽然灵光一闪:是啊!云裳肉身已丧元神寂灭魂飞魄散,留下这一缕残念,不正好是一颗修法证道的种子?倘若她悉心修行,自能孕化为灵,就如我为天地灵气孕化一般。何必非要落得个烟消云散的下场?如此一来,既保留了这千古女帝的一点遗息,更妙的是以后这魂呓阁内便有人与我为伴,想来会更容易打发时光一些。
我越想越妙,忍不住欢喜地跳起来。正要跟云裳细谈,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不知是云裳听完我之前说的话万念俱灰,还是这一缕执念终难抵煎熬,眼下竟已被不语灯炼化的似有还无,似散非散了。一惊之下,我忙取下腰间师父赐的玲珑金剪——这金剪是唯一可剪断不语灯灯芯之物,师父赐予我料理魂呓阁修剪灯花所用,不及细想,一剪子下去将这盏不语灯整个灯芯剪下。灯火挣扎两下,终是熄灭了。留下袅袅青烟,正是差点被炼化的云裳。
我还来不及舒口气,便被阁外震耳欲聋的声响吓了一跳。镇魂铃,魂呓阁檐边亭角悬挂的八十一枚镇魂铃,平时被我刻意拨弄都不发声的“哑巴铃”,在不语灯熄的同时,突地齐声大作,声如惊雷乍响、万兽厉嚎,几乎整个魂呓阁都在这响动里微微颤动。这是怎么回事?再看云裳,在铃声产生的震动里,她似乎愈加单薄,仿佛要被震碎一般。情急之下,我扯下腕上缠绕的星月菩提,匆忙说声:“木子,帮下忙。”便将菩提一抛,念一声连接咒,硬生生用这佛珠缠住了云裳即将散去的残念,又将其收入袖中。
刚刚做完这一系列动作,镇魂铃突然止歇,魂呓阁上下一片沉寂。我被这随机发作的铃铛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是在搞什么鬼?这镇魂铃是集体抽风了不成?
还未及细思,便听到师父传音唤我。我犹豫一下,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先将佛珠取下,放入自己所居禅阁。这才匆匆往曼荼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