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私塾散学后,文珍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家里开的瓷器铺找帐房先生认字儿,而是一直坐在院子的门槛上等着货郎担经过。天气开始变热了,小瓜皮帽也已经戴不住了。他左手摘下帽子,右手将脑后的辫子一甩,辫子就在脖子上绕了几圈儿。他不喜欢自己的辫子,实际上是不喜欢自己的头发。阿大(注:爸爸)和阿妈都是乌黑的直头发,而他的却是深棕色的卷毛儿。每次阿妈给他打理辫子总要给木梳上沾好多水,即使这样也没办法让文珍的辫子变得光溜笔直。
文珍今年虛岁七岁了,已经上了半年的私塾。《三字经》和《百家姓》是早就背熟了的,一百以内的数儿也会数,最喜欢听说书的,喜欢精忠报国的故事,有些段子甚至能背下来。也喜欢听秦腔,其中须生(胡子生)高亢、悲愤而又粗犷的苦音总能让他莫名地感动,尽管他甚至不知道唱词儿的含义,只听了几回,便学会唱《铡美案》和《四郎探母》里经典的部分了。他总是央求两个游手好闲的堂哥带他去听说书的和唱秦腔。他还小,不用花钱,两个堂哥因为要指望赛老二供养他们,也就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阿大要忙生计,也舍不得花那个闲钱。阿妈是女人,不便抛头露面。
文珍一直想知道自己是几月份出生的,每次问阿妈,阿妈都说是麦子黄的时候。他还不甘心,想知道到底是几月,家里只要来了远客,他就先问“你们那儿几月份麦子黄?”,比较下来发现各地的麦子并不是在同一个月黄的。再问阿妈到底是几月生的他,阿妈便说记不得了。文珍觉得诧异,巷子里每家都有好几个娃娃,人家的妈妈养再多的娃娃都能记住娃娃的出生日期,凭啥自己的阿妈就养他一个却只记得是光绪三十一年间麦子黄的时节生养的他,连月份都记不得。
文珍再小一点的时候最喜欢的货郎担是吹糖人的。担子一头挑着炉子,一头挑着糖料和工具。每次听到吹糖人的货郎敲着铜锣走过时,就挖蹦子往外跑,阿妈疼他,知道他正是长身体爱捞馍馍的年龄,赛老二当着几十口子的家,她又掌管着后院和厨房,不便让自己的娃娃多吃多占,不能坏了规矩,就常常从自己的份子钱里拿出来几个铜钱给文珍揣在小马褂的袖筒里,让他买零嘴儿吃,也是知道他虽然人小,也会细祥,不乱花钱。
文珍茶饭好,但不喜欢吃零嘴儿,阿妈给他的铜钱他多半都用来买糖人了,他主要是爱看吹糖人的过程。先把糖稀熬好,用一根麦秸秆挑一点糖稀,趁热对着麦秸秆吹气,边吹边捏,想要什么生肖造型都行,再用竹签挑下来,就成了,可千万记住,没凉透以前不能拿手捏。文珍只喜欢马,每次都要马,吹糖人的老汉每次给他吹的马的造型都不一样。文珍每次拿着都不吃,只玩个一天半晌就送给巷子里穷人家的娃娃了。巷子里的娃娃们都喜欢跟他一起玩儿,他从不欺负別的娃娃,还常常替弱小的孩子出头,不挑事儿,真要打架,两三个同龄的孩子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文珍今天等的是卖文房四宝的货郎担,他想买把算盘,然后让家里雇的帐房先生教他打算盘,记帐算帐。有好几次他都听阿大对阿妈说付给帐房先生的月钱占了瓷器铺开支的大头儿。有两次他进店门的时候还看到帐房先生竟然把几个银元往袖筒里揣。看到文珍进来,吓了一跳,又只当他还小,嘴又严,也就没太在意。打那以后,帐房先生就主动提出要教文珍打算盘。文珍嘴很严,不爱告状,也知道帐房先生有家小要养,不能坏了人家的生计。所以把看到帐房先生拿钱的事跟谁都没提,只是暗下决心,要好好学算盘,学记帐算帐,等学会了家里就不用花这个冤枉钱了。
等着等着把卖羊奶的老汉给等来了。卖羊奶的老汉留着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慈眉善目的,看到文珍坐在门槛上,就放下担子,弯着腰拾米来笑地对他说,“你是赛老二的娃子吧?你知道不知道,你打从月娃子就是喝我的奶长大的。”
“你胡说!”文珍又惊异又气愤地说。
“你不信回去问你阿妈。”老汉还是笑咪咪的,艰难地挑起担子,渐渐走远了。
文珍急忙跑进里屋找阿妈,看到阿妈在炕上给他纳鞋底。他整天不拾闲,鞋也费。
“阿妈,我是喝谁的奶长大的?”
阿妈愣了一下,“咋想起来问这个话了?你当然是喝阿妈的奶长大的呀!”
文珍还是不依不饶,“卖羊奶的老汉咋说是我喝他的奶长大的。”
“福达(糊涂)老汉满嘴胡说着呢,我娃儿不信他。”阿妈抬起头央求地看着文珍,一针戳在指尖上,血把鞋底染了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儿红色。文珍赶紧跳上炕,给阿妈吸着指尖的伤口。阿妈心疼地抱着文珍的头,“我的孽障的娃儿呀!”文珍感觉到阿妈的眼泪滴在了他的脖子上。
此后的几十年,文珍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直到弥留之际,才对茉莉奶奶说:“我的亲人也不知道在哪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咋就没人找过我”
奶奶说,“我就当是外人,你的儿孙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
爷爷便不作声了。